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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妮娅。在别的意识出现前,她的名字首先浮现了出来。我还没想到自己,便想起了她。

伊妮娅。

接着,疼痛、噪声、倾泻的雨水一股脑儿地出现了。唤醒我的主要原因是疼痛。

我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眼似乎被血块或别的东西黏住了,怎么也睁不开。没等我记起自己是谁,是在什么地方,我就感受到身上无数伤口传来的疼痛,右腿的疼痛尤其严重。接着,我记起了自己是谁,继而记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大笑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试图大笑。但由于嘴唇开裂肿胀,上面布满了鲜血和黏糊糊的东西,一边嘴角根本张不开。于是那笑声变成了某种发狂的呻吟。

我被某种浮空乌贼鱼一口吞掉了,那个星球上,全是一望无垠的空气、云朵和闪电。现在我是在那头怪兽闹哄哄的肚子里,正被一点点地消化。

的确闹哄哄,如爆炸般,轰隆隆、啪啦啦,一种吵闹的撞击声,就像是大雨落在热带森林中的声音。我用一只眼瞄了一下,黑漆漆的……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又是漆黑一片,只有视网膜上留下红色的余影……接着又闪过一阵白光。

我回忆起,我乘坐帆伞下的小舟沿途前进,一场可怕的龙卷风和行星级的风暴朝我扑了过来,最后那头怪兽把我吞了,但是,眼前并不是那场风暴。这是雨滴落在树冠上的声音。击打在我脸庞和胸脯上的东西,是那破烂的尼龙绳、帆伞的残骸、湿乎乎的棕榈叶,以及碎裂的玻璃纤维。我斜眼朝下望去,等着闪电照亮眼前的一切。小舟的确还在,但已经四分五裂,我的腿也在……大部分还卡在小舟的船壳中……左腿完好无损,还能动,但右腿……我痛苦地大叫。右腿显然是断了,虽然没看见有骨头从肉中戳出,但我肯定,小腿肯定是骨折了。

尽管如此,我身上其他地方似乎都没有大的损伤。只有擦伤和刮伤,脸上和手上凝结着斑斑血迹,裤子已经和碎布没有差别,衬衣和背心也褴褛不堪。我转转身,弓弓背,伸伸胳膊,屈屈手指,扭扭左腿的脚趾,又试图扭扭右腿的,我差不多算是完整无缺……背部没骨折,肋骨没断,神经也没损伤,只不过右腿有点问题,那里传来的疼痛就像是血管中拉进了带刺的铁丝网。

下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我试图评估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我和破裂的小舟似乎是陷在了森林中一棵树的树冠上,卡在了断裂的枝丫间,还被破烂的帆伞和黏人的吊伞索裹住了。这里正在遭受着热带风暴的袭击,棕榈叶不断朝我们砸来。四周黑漆漆的,唯有闪电不时打破黑暗。我现在正挂在树上,无法判定离地面有多少距离。

树?地面?

我飞了半天的那个星球根本没有地面……或者说,虽有地面,但我碰到它时,早已被压力压成了拳头那么小的东西。况且,在那类木星球的核心之处,就连氢气也会被挤压成金属形态,怎么可能会有树呢?如此说来,我已经不在那个星球上,也不在那头野兽的肚子里。那我是在哪儿?

雷声在四周轰鸣,就像是等离子弹爆炸了。风渐起,吹得小舟在那不牢靠的树顶上摇晃,我也痛得大叫起来。我大概昏迷了一小会儿,因为当我醒来的时候,风已经平息了下来,大雨正捶打着我的身体,就像无数只冰冷的拳头。我擦去眼旁的雨水和血块,终于发觉自己在发烧,即便淋着冰冷的雨水,我的皮肤还是非常烫。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我的伤口中,爬进了什么恶毒的微生物?在那个浮空乌贼怪的肠胃中,它和我分享了什么细菌?

照逻辑看,我在那个类木星球的云朵中飞着飞着,后又被触手乌贼怪吞噬之类的都是热病下的一场梦,在逃出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后,我直接被传送到了这里……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余一切都是梦中的场景。但是在这暴雨之夜中,我周围包裹着的,是那已经展开了的破破烂烂的帆伞。我的记忆也栩栩如生。还有一些逻辑无法解释却合乎情理的事实。

风摇动着树木。破损小舟在碎裂枝叶组成的不牢靠巢穴中往下滑了一点,从断腿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

我意识到,我最好清醒地认清我目前的处境。小舟随时都会滑下去,树枝也很可能断掉,这一大团碎裂的玻璃纤维,牵扯的尼龙-10吊索,湿乎乎的记忆帆伞破布,都将坠向下面的黑暗之中,把我和那条断腿一起拖下去。现在,闪电出现的频率减少了,我被丢在黑暗中,浸在雨中,摇摇晃晃。没有闪电,我无法看清身下的东西,只知道有更多的树枝,隔着大片的黑暗,还有灰绿色的粗厚树干,以螺旋形紧紧地互相扭缠。我没有认出这是什么树。

我在哪里?伊妮娅……这回你把我送到了哪里?

我不再想这些事。这差不多就像是某种祈祷,我不打算养成这样一个习惯——向一个女孩祈祷,而这个女孩,四年来我和她一同旅行,保护她,和她共进晚餐,和她辩论。我想,尽管如此,丫头,你本可能送我去一些容易应付的地方。我是说,如果你在这事上有选择的话。

雷声轰鸣,但是没有闪电照亮下方。小舟动了动,开始往下陷,破裂的船头突然一歪。我朝身后抓去,舞动双手,想要抓住先前看到的一根粗树枝。那里有一大堆碎裂的树枝,裂开的锋利茎秆儿,还有带着锯齿边的棕榈叶。我又抓又扯,想要把断腿从小舟破裂的座舱中抖脱出来。但那些树枝很松软,结果我只拉出来半条腿,疼痛让我一阵犯晕。我觉得眼前有黑点在舞动,但这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事实上也没什么差别。我冲着摇晃小舟的一侧呕吐起来,接着再次伸手,想要在纷乱的断裂树枝中找到牢固的抓手。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怎么到那树梢上去的?

无关紧要。此时此刻,除了逃出这片乱糟糟的碎裂玻璃纤维,还有这缠结的吊伞索,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用我的小刀,从这片缠人的乱麻中砍一条路出去。

但我的小刀已经丢了,我的皮带也丢了,我的背心口袋被扯掉了,背心也被扯成了一身烂布,连衬衣也几乎没了。我奉若至宝,拿来对付那些乌贼鱼的钢矛手枪也丢了……我隐约记得,当龙卷风将帆伞撕得四分五裂时,它跟我的背包一起掉出了小舟。衣服、激光手电、定量食物包……一切都没了。

闪电一闪而过,而轰鸣的雷声早已远去。这时,在倾盆大雨中,我的手腕闪烁了一下。

通信志。这该死的手环一定是坚不可摧的。

通信志对我有什么帮助?我吃不准,但聊胜于无。我抬起左手腕,凑到嘴边,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冲着它大叫道:“飞船!通信志,启动……飞船!嗨!”

没有回应。我记起来,这东西在那个类木星球的闪电风暴中曾经发出超载警报。令人费解的是,我感到了一丝失落。虽然通信志中的飞船记忆顶多也只能算是白痴仆从,但这么多年来,它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它也曾帮我驾驶登陆飞船,带我们从流水别墅到西塔列森。而且……

我摇摇头,甩去这些怀旧之情,再一次伸手往四周摸索,寻找抓手,最后抓住了挂在周围如同细瘦藤蔓般的吊伞索。的确管用。帆伞带肯定紧紧卡在了上面的树枝上,吊伞索支撑住了我的重量,我的左腿在滑溜的玻璃纤维上挣扎,将断腿从小舟的余骸中拉出。

疼痛让我眼前黑了几秒……甚至可以媲美肾结石最疼的时候,只不过时断时歇,就像是一波波的攻击……但当我的意识重新集中起来的时候,我正紧紧抱着棕榈树螺旋状的树干,而没有躺在残骸中。几分钟后,一阵风从丛林的树冠上吹下来,四分五裂的小舟掉了下去,有几片被还没断掉的吊伞索挂住,其余的则翻滚着坠入黑暗之中。

现在怎么办?

等天亮吧。

如果这个星球根本没有天亮呢?

那就等疼痛平息。

疼痛怎么会平息?显而易见,那断裂的大腿骨正撕扯着神经和肌肉。你在发高烧,还在这大雨和破败的植物中昏迷了一段时间,伤口暴露,每一种致命的微生物都可以肆意侵入,天知道你在这种境地下待了多长时间?很可能已经有坏疽进入了,你闻到的臭烘烘的烂植物味可能就是你身上的。

坏疽不会那么快生成,对不对?

没人应答。

我试着用左臂吊在树干上,腾出右手摸向受伤的大腿,但只轻轻一碰,就让我疼得呻吟起来。如果我再一次昏过去,我肯定会从这根树枝上掉出去。我稳住身子,试着碰碰左小腿:大多数地方已经没有知觉,但感觉并没受到大的损伤。也许,只不过是大腿骨下部的普通骨折。

只不过是普通骨折,劳尔?在这样一个丛林星球上,暴雨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没有医疗箱,没办法生火,没工具,没武器。就只有一条断腿,还发着高烧。哦,对了……只要这真的只是普通的骨折。

闭上你的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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