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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女孩睡觉,我觉得既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又好像相反根本不值一提。就是说,有作为自我疗养行为的交合,有用来消磨时间的交合。

有的交合始终属于自我疗养行为,有的交合一贯是为了消磨时间。既有起初属于自我疗养行为最后算是消磨时间的,又有相反的情况。怎么说呢,我们的性生活同鲸鱼的性生活有着根本差异。

我们不是鲸鱼——就我的性生活而言,这乃是极重要的命题。

小时候,从家里骑自行车大约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个水族馆。水族馆内总是阴冷冷的水族馆式的沉默的一统天下,只有时而“哗啦”溅起的水花声从哪里传来。暗幽幽的廊角仿佛有人鱼在屏息敛气。

一群金枪鱼在巨大的水池里往来游动,鲟鱼沿狭窄的水路逆流而上,锯刺鲑朝肉块龇出尖牙利齿,电鳗一闪一闪亮起小里小气的电珠。

水族馆里有无数的鱼。它们名字不同鳞片不同腮鳍不同。我实在不明白地球上何以存在如此种类繁多的鱼。

当然,水族馆里没有鲸。鲸过于庞大,即使把水族馆毁掉弄成一个大大的水槽也没办法养它。但水族馆里放有鲸的阴茎,也就是所谓代表物。这么着,整个多愁善感的少年时代我都没看过原原本本的鲸而一个劲儿看鲸的阴茎。在阴冷冷的水族馆式甬路上散步散腻了,我便坐在寂无声息的、天花板极高的展厅的沙发上,对着鲸的阴茎呆呆地度过几个小时。

它看起来有时像一株干枯的小椰树,有时像一穗巨大的玉米棒。如果那里不竖着“鲸鱼生殖器·雄”的标牌,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那便是鲸的阴茎。那与其说是南极的产物,莫如说更有中亚沙漠出土文物的意味。它不同于我的阴茎,也有异于此前我见过的任何阴茎,并且那上面漾出一种哀戚,一种被割阴茎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哀戚。

第一次同女孩性交后想起的,也是这巨大的鲸鱼阴茎。想到它是沿着怎样的命运之路经过怎样的过程来到这水族馆空空荡荡的展厅的,不由一阵心痛。我觉得这里边没有任何获救的希望。但我才十七岁,显然还太年轻,不可能对一切感到绝望。于是,那以后我便这样认定:

我们不是鲸!

我在床上一边用指尖捏弄新女友的头发,一边不断考虑着鲸。

我所记起的水族馆总是时值秋末。水槽的玻璃冰一样冷,我身裹厚厚的毛衣。从展厅大玻璃窗望见的海呈深铅色,无数白浪使人想起女孩身上连衣裙的白色花边。

“想什么呢?”她问。

“往事。”我说。

她二十一岁,拥有苗条娇好的身段和完美得足以使人入魔的一对耳朵。她在一家小出版社当临时校对员,又是耳模特,还是仅由有教养的圈内人士组成的小俱乐部所属的应召女郎。至于三个之中哪个是她的本职,我不清楚,她也不清楚。

但若从哪个是其本来面目这点来看,耳模特是她最为自然的面目。我这样认为,她也这么想。只是耳广告模特大派用场的领域极其有限,所以无论作为模特的地位还是酬金都低得不能再低。一般广告代理商、摄影师和制作人都仅仅把她作为“耳持有者”来对待,耳以外的她的肉体和精神被完全抛弃完全置之不理。

“其实不是那样的,”她说,“耳朵就是我,我就是耳朵。”

作为校对员的她和作为应召女郎的她绝对——哪怕一瞬之间——不向人出示耳朵。

“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我。”她解释道。

她所在的应召女郎俱乐部的事务所(名义上大致为演员俱乐部)位于赤坂,大家称为埃克斯夫人的经营者是个满头银发的英国妇女。她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年,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基本汉字也差不多都认得。

埃克斯夫人在距应召女郎俱乐部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开了一间专间,作为招收女性的英语会话教室,在那里她把看起来纯正的女孩挑到应召女郎俱乐部去。反过来,应召女郎也有几个人在英语会话教室学习,她们当然得以免除几成学费。

埃克斯夫人把应召女郎称为“Dear”。她口中的“Dear”有一种春日午后般的绵柔韵味。

“要穿像样的花边内裤去才行哟,Dear,带三角裤的长筒袜是不行的。”或者说:“你往红茶里放冰淇淋了吧,Dear!”——便是这么一种气氛。顾客来历也把握得一清二楚,几乎全是四五十岁的富有商人。三分之二是外国人,其余是日本人。埃克斯夫人讨厌政治家、老人、变态分子和穷人。

我的新女友在这一打无不如花似玉的应召女郎中相貌最逊,衣着也很一般。实际上掩起耳朵的她给人的印象也极为普通,不清楚埃克斯夫人为什么竟看中她。或许看出她的平常中有特殊的光点,也可能仅仅觉得有一两个平常女孩也未尝不可。但不管怎样,埃克斯可谓独具慧眼,她也有了几个坚定的顾客。她衣装平常,化妆平常,内衣平常,带着平常的香皂味儿前往大仓宾馆王子饭店,一星期跟一两个男人睡,得到足够一个月吃喝的收入。

此外,一半夜晚她无偿地同我睡觉,另一半怎么过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作为出版社临时校对员的生活是再平常不过的。每星期只到神田一栋小楼三楼上的一家出版社上三天班。早上九点到傍晚五点,或看校样,或泡茶,或下楼梯(没有电梯)买橡皮。虽然她是唯一的单身女性,但没有什么人调戏她。她像变色蜥蜴一样根据场所和情况或潜伏不动或出声发光。

我见到她(或见到她的耳朵),是在与妻刚刚分手的八月初。我承揽了一家电脑软件公司的广告词拟稿工作。

广告代理店的经理把策划书和几张大幅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让我一周内为这照片拟就三组广告主题词。三张照片均是硕大的耳朵。

耳朵?

“怎么是耳朵呢?”我问。

“那谁知道!反正就是耳朵,一星期你只考虑耳朵就行了。”

这么着,一星期我只看耳朵过日子。我用透明胶带把三张照片粘在桌前墙上,边看照片边吸烟喝咖啡吃三明治剪手指甲。

一星期工作好歹交差了,但那以后照片仍贴在墙上没动。也是因为揭下来麻烦,加之看耳朵照片已成了我的日常习惯。不过我未将照片揭下塞进抽屉尽头的真正缘由,是因为那耳朵在所有方面都征服了我。耳形简直如梦如幻,称之为百分之百亦无不可。人体被放大的一部分(当然包括生殖器)竟有如此摧枯拉朽的魅力,这种体验对我还是第一次,使我想起某种宿命性的巨大漩涡。

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无神秘的细腻勾勒出片片精微的阴翳,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出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滑胜过所有的曲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着所有的生命。

几天后,我给摄此照片的摄影师打电话,问了耳朵持有者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那又怎样?”摄影师问。

“有兴趣。耳朵实在漂亮无比。”

“那倒是,耳朵的确是的。”摄影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人倒不见得怎么样。要是想和年轻女孩约会,把最近拍摄泳装的模特介绍给你好了。”

“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两点、六点、十点给她打了三次电话,都没人接。看来她也以她的方式活得很忙。

好歹逮住她已是翌晨十点了。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想就前几天广告上的事稍微谈谈,提议一起吃晚饭如何。

“听说工作已经结束了。”她说。

“工作是已经结束了。”我说。

她似乎有点惶惑,但没再问什么。我们讲定明天傍晚在青山大街一家咖啡馆碰头。

我给以前去过的餐馆中最为高级的法国风味店打电话预订了桌子,然后拿出一件新衬衫,花时间挑选领带,穿上只上过两次身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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