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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名叫枣村,村口有一株年代悠久的大树,是枣树。从很远的山路上往这边走,就可以看到枣树,枣树下面便是村子。虽然有着如此鲜明的标志,我们村的村民却总是迷路,并且迷路者当中不乏那种一去不复返的失踪者。村子虽然建在山坡上,山下便是广阔的平原。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人是怎么会迷路的,实在是想不通。

我坐在门口便可以看到枣树,当山风吹过来时,叶片间就充满了喃喃低语。很久以前,我们这里人丁兴旺,生活富足。如今这里已是一派凋零景象。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不少村民出了村之后莫名其妙地就迷路了,迷路者大多数能在一两天之后回到村里,若无其事地恢复正常生活,并且从此抹去了关于那一两天里头所发生的事的记忆。出去之后不再返回的那些人当中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共同的特征。有一件事却是难以理解的,这就是每当发生了一例失踪事件,他的家庭成员就会四处寻找,他们行走在山路上、平原里,甚至干涸的河床当中,一边走,口里一边喊着:“枣啊!枣啊——”所有的人喊的都是这同一个词。为什么喊“枣”?走失的家人并不叫这个名字。我问过他们,他们阴沉着脸解释不清楚。再要问下去,他们就会绝望地哭起来。多次碰壁之后,我就不敢问他们了。

没有人统计走失的人到底有多少。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在我的记忆里,儿时到了过年之际,家家门口贴上红对联,小孩子一堆一堆地聚在一处玩花炮,糯米粑粑、油炸薯片和花生吃不完,有时还全村人成群结队去平原那边的鹿村看戏。而现在呢,戏是再也没有看过了,由于欠债,村里还卖掉了山上的两百株茶子树,所以薯片也不油炸了,就用油沙炒一炒。对联虽照样贴,但总显得有点虚假,有点强撑门面——尤其那些失去了主要劳动力的家庭更是这样。房屋年久失修,下水沟时常阻塞,污水横流,村里常发鸡瘟和狗瘟。只有这株枣树照样年年繁茂,枝叶浓密,果实饱满。

林师爷拄着拐棍过来了。林师爷每天上午都要在枣树下坐一阵,口里念念有词的,好像在同枣树说话。他的儿子是五年前走失的,走失那年刚满三十岁,是一名好劳力。儿子走失之后,林师爷就成了一个废人。开始是成天拉肚子,后来连腿也瘸了,什么活都干不了,劳动的重负全部落到瘦小的林师娘身上。有人看见他落在自家门口的塘里,就去将他救上来,后来才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但是被救上来之后,他就不再自杀了。据说林师爷去寻找儿子时,口里喊的不是“枣”这个词。那是个什么样的词呢?又据说他走了很远很远,已经出了县,终于找到了儿子。但儿子不愿回家,于是父子之间发生一场恶斗,他的内脏被儿子打坏了。

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凳上,我看见枣树,看见林师爷,也看见在山下地里干活的村民。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最不爱干的就是农活。其结果便是我总是饱一餐饥一餐。我家院子里的柴垛也是全村最小的。在漫长的冬天,我就靠设想那些失踪者的命运来挨过寒冷。村里为什么没有人将这件事情想个透彻呢?我曾试图同林师爷交谈,但他太傲慢,不理我,也许他要独享某种黑暗的快乐。由此我将他看作知情人。表面上他坐在枣树下打盹,自言自语,实际上他很可能已经由秘密通道进入了那个世界,天天同那些出走的人生活在一起呢!不然的话,作为废物或寄生虫的他,也许早就忍受不了自己那阴暗的生活了。

满菊姑娘鬼头鬼脑的,表面上是在打猪草,其实呢,总在绕着大枣树转。但她又并不是想偷枣子,还不到季节呢。这姑娘夜里出走过好几次,每次都被家人找回来了。

“牛哥,你迷过路吗?”她放下猪草篮子,瞪着绿豆小眼,皮笑肉不笑地问我。

“我倒是想迷路,怎么就迷不了呢?”我心虚地回答。

“那都是因为你家离枣树太近。这是棵迷魂树,同它在一起的人反倒清醒了。是我妈告诉我的。村里越穷,这棵树长得越好,它的根早就伸展到几十里远的地方去了。前几天,我亲眼看见喜鹊从树上掉下来晕过去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难怪人们在寻找迷路的家人时口里喊着“枣”这个词呢。

“满菊,你能告诉我……”

“呸!我什么也没说,我是瞎编的!”

小姑娘提起篮子就走掉了。她的话却给我带来了无穷的遐想。

清明前夕,村里又走失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枣村的老村长。老村长走失的前一天,还坐在火边给大家说那些古事。他说到一种黑山羊,在被狼追赶之际可以腾空十几米高,就像在天空遨游似的。那天坐在他家宽大的堂屋里,不断有人往火堆里加柴,众人的眼皮都黏住了,仍然舍不得离开。老村长喝了很多高粱酒,记忆力变得极其活跃,他边说话边绕着人群的外围走,使得人们都感到后脑勺那里凉飕飕的,不祥之兆从心底油然而生。

“老村长,走失的人都是因为梦见了死刑吗?我的堂哥可不是这样,他告诉我说他是为了爱情而出门的,他要弄钱回来结婚。”玲哥一边同瞌睡搏斗一边说。

“你堂哥不是枣村土生土长的,他是从外边抱来的小孩。”

大家都觉得老村长这句话阴森森的,令人心跳。

那天夜里的聚会很奇怪,人群里头过一会儿便溜走一个人。但一直到过了半夜,还有五六个人坐在那里不动,我便是其中一个。虽然困得厉害,我下了决心要等老村长说出他的结论。我等了又等,他的话还是飘浮在空中,一点都没有“结论”的味道。从他口中叙说出来的枣村的历史完全是一些不可捉摸的“事件”,一些快要失传的传说。比如他说,某一年,一些村民听信了某个老前辈的预言,到西边去寻宝,这些人在外头度过了“噩梦般的”一星期,回来之后一个个都发了狂,好长时间才渐渐康复。而这些人的儿孙们,成了最守规矩的人。只不过这些后辈们有种癖好,就是喜欢背一把锄头到山上东挖西挖,问他们呢就说是消遣。对于这种事我挣扎着想了又想,想不出当中的含义。老村长指示我们说,不要一味地思考,只要记住这种事,牢牢记在心底就行了。他还提到村民们所住的颓败的房屋,他说我们的房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脆弱,是“经得起风吹雨打的”。我们瞌睡沉沉地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他是根据经验得出的判断,他又说也可以将这看作一种信念。而我记起就在昨天,玲哥家的堂屋坍塌了半边,现在他家出进都只好走后门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离开的,这件事十分蹊跷。一开始似乎是邻居树才在后面叫我,一声接一声地十分急切。我穿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那些房间的摆设都差不多,都是放着一张床、一些箱笼,房里点着桐油灯),循着那声音找了又找,却始终没找到他。最后我来到一间黑洞洞的大空房,看见前方有点朦胧的光,就朝那点光摸索着走过去。这时我脚下一滑跌倒了,起来一看已在野外。我满腹狐疑:老村长家怎么会有那么多房间的呢?他家从来只有三间房啊。还有那个树才,他是我的走失了的邻居。先前我和他都是村里出了名的闲汉,我和他已经有三年多没能坐在一块抽烟聊天了。我回过头来再看老村长的家,发现里头一团漆黑,根本不像有人在那里守夜的样子。

我回到家,在天亮前睡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村里的骚动惊醒了。似乎所有的鸡啊,狗啊,猫啊全在叫,其间还夹杂有女人的哭声。我打开门向山下一看,看见好几个人正在往平原上走去,他们的喊声断断续续地顺着风传过来,他们喊的是“枣”这个词。

天大亮了,村里一片人心惶惶,都是灾变前夕的景象,村尾那口老井里的水突然上涨,溢出井口,将菜地都淹没了。是谁最先发现老村长出走了的呢?为什么断定他不会再回来了呢?不是有好些人在外头度过了莫名其妙的几天,后来又回到了村里吗?他毕竟是一村之长嘛。我们同邻村关于用水的争端还要等着他来解决呢,这种争端除了他之外谁都会束手无策。树才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迎风跑,绕着村里兜圈子。我听到她也在喊“枣”这个词,她喊的是她丈夫吗?树才大概回来了,不肯露面。

“阿牛这种人,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去操心的。”

说话的是顶针老娘,顶针老娘是老村长的女人,她竟然没有到山下去寻找老村长。

“老村长丢不了的,过两天就会回来,您说呢?”我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只有我知道,他根本就没出走。”顶针老娘说话时看着飞跑的树才女人,若有所思。

“那么,他在哪里呢?他为了考验我们才躲起来的吗?”

“你睡觉时留一只耳朵值勤,不要睡得太死,老村长会来喊你的。”

顶针老娘坐在枣树下面纳起鞋底来了,随着她低头、抬头的动作,她那顶黑绒线帽上的小球一颤一颤的。与此同时,村里的好几只狗发出惨烈的叫声。也许这件事是她同老村长的合谋?我突然记起来昨天夜里,是她喊我离开的。她凑到我耳边,说有人在后院那里等我,等了好久了,那人是外面来的,谁也不认识。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邻居树才的声音。

我喝完第二碗稀饭时,货郎就进屋了。货郎放下担子,那担子里头是空的。他告诉我说在来村里的路上被强盗追赶,他把货物全扔给他们了,这才保住一条命。货郎几乎还是个小孩,十六七岁的样子,他这么老练真让我吃惊。

“可是我们这一带从来没听说过有强盗啊。”

“他们会不会是你们村的人呢?你们这里不是有好多人失踪了吗?”

他那疑神疑鬼的神气令我愤慨,我叫他马上离开我家。他一听这话就发起抖来,腿一软,跪到地上去了。他说他们就在门外,身上都藏着凶器。我走到门口去看,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只黄狗在跑来跑去的。

“你在胡说八道吧?”我回转身来问他。

“你是看不见他们的。他们,隐蔽得很好。”

“放屁!”

他被我这一声吼吓得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觉得这孩子不像在装假,有什么事发生过了。为保险起见,我闩上了门,坐在家中静候。他见我闩门,便放了心,从桌子下面出来了。他走进厨房,从锅里舀了稀饭,站在那里喝。他从容的举动同刚才判若两人。

“货郎,你是哪个村的人啊?”我打量着这小子。

“我不是村里的,我是县城的人。”

他头一昂,竟然显出一种傲慢的神态来。他责备我不会过日子,说喝稀饭应该吃咸萝卜。他的态度令我迷惑。我的房子给这小子提供了什么样的安全保障呢?他刚才不是吓得半死吗?门虽关着,外面的喊声和狗发出的吠叫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我仍然被灾变的氛围围绕着。因为这,我不愿同货郎抬杠了。

他是从去年来我们村的,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小伙子的脸也像桃花一样红喷喷的。他卖日常用品:梳子、镜子、勺子、筷子、面霜、肥皂、灯芯、火柴之类。我们总觉得他看着面熟,可没人记得起在哪里见到过他,又因为面熟,村里几个老娘便对他心生怜爱,抢着留他在家中吃饭。吃过两次饭之后,老娘们就对他失去兴趣了。那个时候顶针老娘对我说他像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在她家里东张西望的,还趁她没注意去翻她家的箱笼呢。现在他一月来一次,村里人冷冷地接待他,买了东西就没人理会他了。

我盯着他喝稀饭的侧影,脑子里生出一些疑问:他是不是某个失踪的人在外面生的儿子呢?他到底长得像谁呢?

“你说你是县城里的人,你住在哪条街上啊?”

“我们县城在东边,城里没有街,只有地堡,我们都住在地堡里头,那里头最安全。你见过地堡吗?没有?你应该见见才好。”

我脑海里出现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坟头。顶针老娘在门外叫我,我起身去开门。

“记住,留一只耳朵值勤。”她将食指竖在鼻子前面说。

顶针老娘走得极快,显出同她年龄不相称的活力。她走着走着脚就离开了地面,她的姿态像是腋下生有看不见的翅膀。我眨了眨眼,居然看见好几个妇女像蝗虫一样在菜园那边飞来飞去的。她们飞得不高,但她们的双脚的确离地好几尺。那几个女人都是本村的,她们家都有丈夫或儿子走失了。在那段时间里,她们中的两个人将嗓子眼都喊出了血呢。那么她们现在这种情形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失去亲人的事是很值得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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