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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图书馆不开门。平日图书馆也够安静,休息日就更加安静,俨然被时间遗忘的场所,或者像不希望被时间发现而悄然屏息的地方。

沿阅览室前面的走廊(挂出非本馆人员请勿入内的牌子)前行,有工作人员用的洗涤台,可以做饮料加热,也有微波炉。再往里是客房的门,里面有简单的卫生间和贮物室,有单人床,床头柜上有读书灯和闹钟,有能写东西的书桌,桌上有台灯,有罩着白布套的老式沙发,有放衣服的矮柜,有单身者用的小电冰箱,上面有可以放餐具和食品的餐橱。若想做简单的饭菜,用门外的洗涤台即可。浴室里香皂、洗发液、吹风筒和毛巾一应俱全。总之生活用品大体齐备,如果不是长期居住,一个人生活不会有什么不便。朝西的窗口可以看见院里的树木。时近黄昏,开始西斜的太阳透过杉树枝闪闪烁烁。

“我懒得回家时偶尔也睡在这里,此外没人用这个房间。”大岛说,“据我所知,佐伯从来没有用过。就是说,你住在这里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我把背囊放在地板上,环视房间。

“床单配好了,电冰箱里的东西够你应付几天:牛奶、水果、蔬菜、黄油、火腿、奶酪……做考究的饭菜自然勉强,但做个三明治、切蔬菜弄个色拉还是够用的。改善生活,可以外订或到外面吃。洗衣服只能自己在浴室洗。此外可有我忘说了的?”

“佐伯一般在哪里工作呢?”

大岛指着天花板说:“馆内参观时不是见到二楼书房了么?她总在那里写东西。我离开的时候,她下来替我坐在借阅台里。不过,除了一楼有什么事,她都在那里。”

我点头。

“我明天上午十点之前来这里,讲一下大致工作日程。来之前,你先慢慢休息好了。”

“这个那个的,谢谢。”

“My pleasure。”他用英语应道。

大岛走后,我整理背囊里的东西。把不多的几件衣服放进矮柜,衬衫和上衣挂上衣架,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洗漱用具拿去卫生间,背囊收进贮藏室。

房间里除了墙上挂的一小幅油画没有任何装饰性东西。油画是写实的,画一个海边少年。画得不坏,没准出自名画家之手。少年大概十二三岁,戴一顶白色太阳帽,坐在不大的帆布椅上,臂肘拄着扶手,脸上浮现出不无忧伤又不无得意的神情。一只黑毛德国牧羊狗以保护少年的姿势蹲在旁边。背景是海。也画有其他几个人,但太小了,看不清脸。海湾里有个小岛。海上漂浮着几片拳头形状的云。夏日风光。我坐在桌前椅子上,看了一会儿画。看着看着,觉得好像实际听到了海涛声,实际闻到了潮水味儿。

上面画的,说不定是曾在这个房间里生活的少年。佐伯所爱的同龄少年,二十岁卷进学生运动派别之争而被无故杀害的少年。尽管无法确认,但我总有这个感觉。风景也像是这一带的海边风景。果真如此,画中所画的就应该是四十年前的风景了。四十年的时间,对我来说几乎是无限漫长的。我试着想像四十年后的自己,好像在想像宇宙的尽头。

第二天早上大岛来了,告诉我开图书馆的顺序。开门,开窗换空气,地板大致过一遍吸尘器,用抹布擦桌子,给花瓶换水,开灯,需要时往院里洒水,时间到了打开外面的大门。闭馆时顺序大体相反。锁窗,再用抹布擦桌子,关灯,关门。

“没有什么怕偷的东西,关门关窗不那么注意也未尝不可。”大岛说,“但佐伯也好我也好都不喜欢邋遢,尽可能做得井井有条。这里是我们的家。应该对其怀有敬意。希望你也能这么做。”

我点头。

接着,他教我借阅台里的工作:坐在里面做什么、如何给读者当参谋。

“眼下坐在我旁边看我怎么做,记住顺序。没有多难。有什么难解决的事,就去二楼找佐伯,往下她会处理好的。”

佐伯快十一点时来。她开的“大众·高尔夫”引擎声很特别,一听就知道。她把车停在停车场,从后门进来,向大岛和我打招呼。早上好,她说。早上好,大岛和我说。我们之间的话就这两句。佐伯身穿藏青色半袖连衣裙,手里拿着棉质上衣,肩上垂着挎包,身上几乎没有饰物,也不大化妆。尽管如此,她身上仍有一种令对方目眩的东西。她看着站在大岛身旁的我,表情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而是朝我浅浅一笑,静静地登楼梯上二楼。

“不怕的。”大岛说,“你的事她全部了解,无任何问题。她这人不说多余的话,仅此而已。”

十一点,大岛和我打开图书馆。开门也没人马上进来。大岛教我检索电脑的方法。图书馆常用的是IBM,我已习惯了它的用法。接下去教我如何整理借阅卡。每天有几本新书邮寄来,用手写进卡片也是工作的一项内容。

十一点半有两位女性结伴而来,身穿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蓝牛仔裤。个子矮的头发弄得跟游泳运动员一样短,个子高的头发编成辫。鞋都是散步鞋,一双是耐克,一双是阿西克。高个儿看上去四十光景,矮个儿似乎三十左右。高个儿花格衬衫戴眼镜,矮个儿则是白色衬衣。双方都背着小背囊,脸色如阴天愁眉不展,话语也少。大岛在门口存行李,她俩颇不情愿地从行李中取出笔记本和笔。

两人一格一格细看书架,认真查看借阅卡,不时往本本上记什么。书不看,椅子不坐。较之图书馆读者,更像检查库存的税务署调查员。大岛也捉摸不出这两人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他朝我使个眼色,略微耸了耸肩。极其审慎地说来,预感不大妙。

到了中午,大岛在院子里吃饭,我替他坐在借阅台里边。

“有件事想请教。”女性中的一个走来说道。个子高的。硬邦邦的声调,令人联想到忘在餐橱尽头的面包。

“啊,什么事呢?”

她皱起眉头,以俨然注视倾斜画框般的眼神看我的脸:“喂喂,你怕是高中生什么的吧?”

“啊,是的。在这里实习。”我回答。

“能把哪个多少懂事的人叫来?”

我去院子叫大岛。他用咖啡缓缓冲下口里的食物,拍去膝头掉的面包屑,这才起身走来。

“您有什么要问的?”大岛热情地招呼。

“实话告诉你,我们的组织是站在女性的立场,对日本全国公共文化设施的设备、使用便利性、接待公平性等情况进行实地调查。”她说,“计划用一年时间实际跑遍各类设施,检查设备,将调查结果写成报告公开发表。许多女性参与此项活动。我们负责这一地区。”

“如果您不介意,愿闻贵组织名称。”大岛说。

女性递出名片,大岛不动声色地仔细看罢,放在台面上,而后抬起脸,漾出华丽的微笑凝视对方。那是极品级的微笑,足以使身心健全的女性不由得脸颊上飞起红霞,然而对方眉毛都一下不动。

“那么,如果从结论说起,遗憾的是可以发现这座图书馆有若干问题点。”她说。

“就是说,是从女性角度看来喽?”大岛问。

“是的,是从女性角度看来。”她清了声嗓子,“想就此倾听一下经营管理者方面的高见,不知意下如何?”

“经营管理者那样神乎其神的人物这里并不存在。如果本人可以的话,但请直言不讳。”

“首先一点,这里没有女士专用卫生间。不错吧?”

“一点不错。这座图书馆内没有女士专用卫生间,而是男女兼用。”

“纵然是私立设施,既然是面向公共开放的图书馆,作为原则恐怕也应该将卫生间男女分开。不是么?”

“作为原则。”大岛确认似地重复对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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