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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

“那个声音至少有四五天时间听不见了。”我说,“这点有把握断定。那声音一响,我应该马上觉察到。哪怕声音再小,也不至于听漏。听得那个声音,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就是说,并不是那石头下面有个人,那个人一直在摇响那个铃铛。”

免色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一边注视其图案的组合一边就什么思索有顷。而后说道:“你见过实实在在的即身佛吗?”

我摇头。

免色说:“我见过几次。那还是年轻时候,一个人在山形县旅行,得以看了几座寺院保存的即身佛。不知为什么,即身佛以东北地区,尤其山形县居多。说实话,并不是多么好看的东西。也许我信仰之心不充分的关系,实际目睹,没能觉得多么难能可贵。黄褐色,小小的,干干巴巴。这么说或许不好,无论颜色还是质感都让人想起牛肉干。实际上肉体无非临时性虚幻的住所罢了——至少即身佛这样告诉我们。我们就算穷尽终极努力,也至多成为牛肉干。”

他把咬过的火腿三明治拿在手里,满稀罕地看了好一会儿,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火腿三明治。

“反正午休结束了,往下就等石板挪开了。那一来,很多事情就会真相大白,中意也好不中意也好。”他说。

下午一点十五分我们进入树林现场。人们吃完午饭,已经正式开工。两名作业员把金属楔那样的东西插进石缝,挖掘车用绳索吊起掀开石板。如此掀开的石板由作业员搭上绳索重新被挖掘车吊起。虽然花时间,但石板被一块块稳稳掀开移去旁边。

免色和指挥两人热心交谈一阵子,而后折回我站的地方。

“不出所料,石板不是很厚的东西,看样子很快就能掀除。”他向我解释,“石板下面好像盖着格子状封盖。材质还不清楚,似乎是那封盖在支撑石板。上面压的石板完全挪走之后,还必须把格子盖拆掉。能不能顺利还不知道。格子盖下是怎样的也完全无法预测。对方说掀石板还要花一些时间,作业进行到一定程度自会联系,所以希望我们在家等待。如果可以就听人家的好了,一动不动站在这里也不顶用。”

我们走回家中。利用这空闲时间继续制作肖像画也未尝不可,但似乎很难把意识集中到作画上来——人们在杂木林中进行的作业,使得我神经亢奋。崩塌的旧石堆下出现的两米见方的石地板。石地板下结结实实的格子盖。再往下可能有的空间。我没办法将这些意象从脑海中消除。确如免色所说,不先把这件事解决掉,什么事都不可能推向前去。

等待时间里听音乐不介意吗?免色问。我说当然,随便放哪张唱片都没关系。这时间里我在厨房准备饭菜。

他挑了莫扎特的唱片放了上去。《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i>The Sonatas for Piano and Violin</i> )。天朗“签名旗舰”虽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但发出的声音稳定而深厚。对于用唱片听古典音乐尤其室内音乐乃是最合适的音箱。正因为是老式音箱,同真空管放大器尤其相得益彰。演奏钢琴的是乔治·塞尔(1) ,小提琴是拉斐尔·德鲁伊安(2) 。免色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委身于音乐的潮流。我在稍离开些的地方听着音乐做番茄酱。集中买的番茄剩了下来,趁没变坏做成番茄酱。

在大锅里烧开水,把番茄烫了去皮,用菜刀切了取籽,弄碎,以大号平底锅用加蒜炒过的橄榄花时间慢煮。仔细消除涩味。婚姻生活期间也经常这么做番茄酱。虽然麻烦和花时间,但原理上是单纯作业。妻上班当中,我一个人站在厨房,边听CD音乐边做。我本身喜欢听着过往时代的爵士乐做饭做菜。时常听塞隆尼斯·蒙克(3) 的音乐。《蒙克音乐》(Monk&#39;s Music)(4) ,是我最喜欢听的蒙克专辑。其中有柯曼·霍金斯(5) 和约翰·克特兰(6) 参加,能让人听到出色的独奏。不过,听着莫扎特的室内乐做番茄酱也非常不坏。

一边听塞隆尼斯·蒙克那独特而神奇的旋律与和声一边在午后时分做番茄酱,其实真是不久以前的事(同妻不在一起生活才过去半年时间),但感觉上好像发生在很久的往昔的事,仿佛上一代发生的仅有一小撮人记得的小小的历史插曲。妻如今做什么呢?我倏然心想。和别的男人一同生活?还是仍在广尾那个公寓套间一个人生活呢?不管怎样,此刻应在建筑事务所工作着。对她来说,有我存在的曾经的人生同没我存在的现今的人生之间会有怎样的区别呢?她对那种区别怀有怎样的兴致呢?我半想不想地想着这些。莫非她也是把和我生活的日日夜夜作为“好像发生在很久的往昔的事”来对待的不成?

唱片转完,发出“咻咻”的空转声。于是我走进客厅。一看,免色在沙发上抱着胳膊,身体略略倾斜着睡了过去。我从继续旋转的唱盘上提起唱针,止住转盘。规则性的唱针音停止后,免色仍在睡。想必相当累了,甚至听得微微的睡息。我任他那样睡着。折回厨房关掉平底锅的液化气,用大玻璃杯喝了一杯冷水。往下还有时间,于是开始炒洋葱。

电话打来时,免色已经睁眼醒来,他正在卫生间用香皂洗脸漱口。现场指挥打来电话,我把听筒递给免色。他简单说了两句,说这就过去。然后把听筒还给我。

“说作业基本结束了。”他说。

走到外面,雨已经停了。天空虽然阴云密布,但四周多少增加了亮度。看来天气正一点点恢复。我们快步登上石阶,穿过杂木林。小庙后头四人围一个坑站着朝下看。挖掘车的发动机已经关掉,没有动的东西,林中近乎奇妙地静悄悄 没有一点声音。

石板被统统移走,剩一个洞口开在那里。四方格子盖也被拆除放在旁边。看样子是沉甸甸有厚度的木制盖子。旧固然旧了,但没有腐烂。一个圆形石室样的空间留在那里。直径不足两米,深两米半左右,用石壁围着。底部好像全是泥土,寸草未生。石室里是空的。既没有呼救的人,又没有牛肉干似的木乃伊。只有一个像是铃的东西孤零零放在底部。看上去与其说是铃,莫如说像是几只小钹重合起来的古代乐器,带一个长十五厘米左右的木柄。指挥用小型聚光灯从上面照着它。

“里面有的只这东西?”免色问指挥。

“嗯,只这个。”指挥说,“按你说的,保持石板和盖子移开后的原来状态。什么都没有动。”

“奇怪!”免色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过,真的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拿起盖子马上给你那边打电话,没下到里面去。这完完全全是开盖后原来的样子。”指挥回答。

“当然。”免色以干涩的语声应道。

“或者本来是井也不一定。”指挥说,“填了以后看上去就成了这样的洞。不过,作为井来说口径未免过大,周围石壁砌得也太精致,所下功夫是很不得了的。噢,一定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目的,才费这么大麻烦的吧?”

“下去看看也可以的?”免色对指挥说。

指挥有些困惑。随即显出为难的脸色说道:“这个嘛——,我先下去看看吧,毕竟要是有什么就不好了。我看了也什么都没有,你再随后下去。这样好吗?”

“当然好!”免色说,“就这样好了!”

作业员从卡车上拿来折叠式金属梯,展开放去下面。指挥戴上安全帽,顺梯下到大约两米半下面的土底,四下打量片刻。他先往上看,然后用手电筒仔细查看周围石壁和脚下。地面放的铃那样的东西观察得分外仔细。但手没有碰它,仅仅观察。接着用作业靴底往地面蹭了几次。“嗵嗵”用靴后跟使劲蹬。做了几次深呼吸,嗅气味。他在洞内一共停了五六分钟——也就五六分钟——然后慢慢顺梯子爬上地面。

“好像没有危险。空气也正常,怪虫子什么的也没有。洞底也硬硬实实。下去没有问题。”他说。

为了便于行动,免色脱去雨衣,一身法兰绒衬衣和卡其裤,手电筒用带子吊在颈下,爬下金属梯。我们从上面默默注视。指挥用聚光灯的光照着免色脚下。免色站在洞底,仿佛窥看动静好一会儿一动不动。而后手摸石壁,弓身确认地面触感。再把地面上放的铃铛样的东西拿在手里,用手中的手电筒光细细看了又看。随即轻摇几下。他一摇,发出的不折不扣是那个“铃声”。确切无疑。是谁深更半夜在这里摇铃来着。但那个谁 已不在这里。唯独铃声剩了下来。免色一边看铃一边摇了几次头,仿佛说不可思议。接着他再次仔细查看四周墙壁,好像怀疑会不会哪里有秘密出入口。然而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随后朝上看地上的我们,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脚蹬梯子,伸出手把铃那样的东西朝我递来。我弯腰接过。旧木柄整个沁了冷冷的潮气,湿乎乎的。我像免色刚才那样轻摇一下,声音意外清脆。什么做的不知道,但金属部分显然丝毫无损。脏了,但没有生锈。尽管在潮湿的泥土中放了漫长年月,却没有生锈。为什么呢?原因不得而知。

“那是什么呢,到底?”指挥问我。他四十六七岁,敦敦实实的小个头男子。晒黑了,淡淡生着没有打理的胡须。

“这——这是什么呢?看上去也像是过去的佛具。”我说,“反正像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

“这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我摇头道:“不,和我们预想的有点儿不一样。”

“可这场所也足够不可思议的。”指挥说,“用嘴是很难说,不过这个洞总好像有一种神秘气氛。到底是谁为了什么造这东西的呢?想必是过去造的,把这么多石块运到山上堆起来应该要很多劳力的。”

我什么也没说。

不久,免色从洞口上来。他把指挥叫到身旁,两人就什么交谈了很长时间。那当中我手拿铃站在洞旁。也想下到石室看看,又转念作罢。虽然不是雨田政彦,但最好还是少做多余的事。能够置之不理的,置之不理或许不失为上策。我把手中的铃暂且放在小庙前面,又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手心。

免色走来对我说:“请他们对整个石室详细检查。乍看似乎只是普普通通的洞穴,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边边角角彻底检查。可能会发现什么。我倒是觉得什么也没有。”免色说。我看了看小庙前放的铃。“不过只有这铃剩下来也是奇妙啊!本来应该有谁在里面深更半夜摇响这铃才是……”

“或者铃自己随便响也未可知。”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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