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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道士也做完晨课从内室走出，他肤色凝白，气色红润，在底衫外罩了件曳地的镶裘皮滚边开衫，略遮着微鼓的小腹。瀬玖是早就到了并亲自伺候他梳洗过的，故他只同孩子们打了招呼，众孩子又给他行礼道：“道士伯伯早上好。”

道士道：“乖，都来吃早饭吧，吃完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众人落座，清粥小菜等被陆续摆上案头，道士一边小口喝着及第粥，一边提起话头道：“昨夜下的雪倒是好。大家都想到了什么？”

瀬玖点头道：“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定是个好年景。”

皮猴对他爹道：“爹，等你下朝回来给我堆个雪人呗。”

瀬玖就和他儿子讨论起堆雪人的地点及时机来。

而另一边小山捧着粥碗，对白大少道：“道士伯伯，我看诗中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觉得意境好美哦。”

白道人赞许地点点头，皮猴突然转过头来插嘴道：“错了吧，那不是春天吗？是说满院都是大梨树，然后才千树万树梨花开的。”

白道人转而对埋头吃第二碗粥的瀬玖女儿道：“淑芬是怎么理解这句诗的？”

淑芬就放下碗，正襟道：“我认为小山说的有道理。”

白道人道：“哦？何解？”

淑芬道：“我也不知道啥意思，不过，我觉得小山比我哥书背得好，所以他说的比较有道理。”

白道人道：“嗯，不错，虽然学问一般，然，贵在知人。”

皮猴嫉妒心理比较强，当时就不愿意了，还连带着狠狠白了小山一眼，问他爹道：“爹，你说我俩谁说的对？”

瀬玖道：“……嗯，这个粥做的真不错，还有这个雪里蕻咸菜——皮猴你多吃点——不如我们就在你院子里堆一个大雪人怎么样？”

皮猴也知道他爹是在转移话题，然，因为雪人的问题太过美好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三级跳转移了。

白道人暗自皱眉，觉得瀬玖对于皮猴的教育过于溺爱了，若这孩子如此长大成人下去，可以想见是怎样一个衙内的形象。

然，暂时顾忌孩子的病，他也没有做过多的评价，只对有点挑食偷偷低调地赖掉食物不肯好好吃饭的圆蛋道：“每天一枚鸽子蛋是你的份额，必须吃掉，即使是小孩子也要养成好的作息习惯从而明白事理才好。”

圆蛋的奶娘于是得了旨意一样，理所当然地把那鸽子蛋及碗里的一切固体状食物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填鸭似的填进圆蛋的嘴里，塞得他都有点咽到了，于是又有点泪之，也不敢说要喝水。

淑芬此刻已经吃好了，本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喝最后的一点粥，突然就把剩下的粥推到旁边的圆蛋面前，对那奶娘道：“喂他喝。”

圆蛋此时同淑芬已经初步地熟了，眼睛水汪汪地看过去，道：“谢谢芬咯咯。”

一顿饭又吃出许多小细节啥的，不赘述。

饭毕，孩子们各自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了，瀬玖却特意留到最后。

白道人道：“今儿下了雪路滑，宫外头朱雀大街那一带的路怕是要堵，你还不走来得及吗？”

瀬玖道：“不妨事。”

白道人见他故作沉着的样子，道：“有什么话就说吧，毋须犹豫。”

瀬玖咳了声道：“刚才当着孩子们的面我没好意思说，我觉得——雪下的好。”

白道人道：“然后？”

瀬玖亲自走过去打开一截窗户，露出外面的雪景来，道：“让我想起那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雪再美，梅才是我的最爱。”他用一张整个帝国出了名一本正经的脸说这样一往情深的话，让白道人不禁打了个寒噤肚皮一紧……

小山还在惴惴的，觉得刚才饭桌上惹皮猴不高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自我反省自己有点卖弄学问了，一不留神就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他是寄人篱下，是来陪护皮猴的，得主人家高看一眼可以坐上他们家的饭桌一起吃个早饭，不可不识大体不分主次拿自己真当人家的客人，怎么就疏忽了呢？怎么就忘形了呢？

转念，他又觉得真的想家了，家里的温暖，父亲们的关爱，爷爷的慈祥，然，又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瀬玖人自不必说，就连三不五时来探望的自家爹爹们也不能说，因为说了也没用，白白让他们难过担心而已。

他心思百转千回，心事重重。

皮猴不知道他的难处，还秋后算账地找他的麻烦，作弄他，以报刚刚在白道人面前逊色的仇，最后硬逼着小山承认那句诗本来就是：满院都是大梨树，千树万树梨花开。

小山只得违心地答应下来。

皮猴还让人拿来文房四宝，让小山认真地将这两句写在最高档的宣纸上，道：“明儿就让人裱起来挂在墙上，看你还赖不！”

上午皮猴就让人传话下去把各园中的雪捡干净的陆续运送到他院子里来，为他爹回来一起堆雪人做准备了。

他不被允许在露天待太久，只能隔一会下床到窗棂边支开一点缝隙往外看着，小山也一趟趟地被差遣到门外督查，回来跟他汇报进度质量啥的。

一上午不知不觉过去了。

中午又简单吃了点病号餐，主要的炖的很软烂的流食，午后皮猴和小山秉承从豆丁时代就养成的好习惯，一起躺在床上午睡了一下，醒来后小山就拿出王小明着的洁本儿童读物朗声给皮猴读起来，皮猴躺在床上，不时提出疑问和自己的看法，小山也参与讨论，时间过得很快，于是，又到了每日一烧的时间，丫鬟们端进来熬好的药，伺候开始发低烧而蔫吧下去的皮猴喝下，然后他倒头又昏睡过去。

小山认真地给他掖掖被角，之后站起来很快地跑到外间，从自己的行李包袱里面拿出他爹给带来的书如饥似渴地读着。用眼睛热切地扫过每一行字，飞快地在头脑中默诵，这些东西便是他在之后的十二个时辰里的精神食粮。

他一天就只有这一点宝贵的读书时间——王小明的洁本儿童读物不算，那是皮猴的兴趣所在，不是圣人之书——虽然这样想不是很好，但是他忍不住觉得皮猴要是能多昏睡一会就好了，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时间看书了。作为一个失学儿童，他切身地体会到知识是多么宝贵，受教育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

然，皮猴在昏睡一个时辰左右就眼珠频频转动要醒来了，之前已经有默契的丫鬟就过来告诉他道：“小山少爷，我们家少爷要醒了，你过去守着吧。”

小山就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教材，走回到皮猴的病床前，巴巴地守着即将醒来的朋友。

这个时候望着皮猴那长长的睫毛、有点难过地翕动着的鼻孔和因久病而呈现透明白色的皮肤，小山的同情就再一次被唤醒，拿出汗巾子替皮猴擦擦汗，小山想：他真可怜——他醒着时要是像这样乖顺不作弄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