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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里称不上是伦敦,那是蓝门绿地。我们离开新庭区,走过两年来我见识到它们各种季节风貌的连串肮脏巷道,比如乔治街、罗斯玛利巷、电缆街、纳克佛格街、布雷克巷、新建路、皇家铸币厂街。我发现我们路过时,窝在各处庭院或排屋门外那些裹着破布的可悲形体,无论男女全都缩回暗处或躲进阴暗玄关深处。他们看见这群人冷酷无情地大步走过他们的破落地盘,想必也以为那七名极端严肃的持枪男人都是警探。
“出了什么事?”菲尔德问我。他的铁爪依然紧扣我颤抖的手臂。我多带了一床毛毯充当披肩,围在那件肮脏夹克外面,可惜那种廉价毛料抵挡不了寒风。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出了什么事?”菲尔德轻轻摇晃我,“仔细说清楚。”
那时我做出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说。
“你说谎。”菲尔德怒气冲冲,边说边摇晃我。过去他以劳工阶级探员身份对我的绅士地位装出来的表面服从彻底消失。此时的我跟他几十年来在史密斯费德或莱姆豪斯用类似铁爪对付的那些重犯没有两样。
“我全忘了。”我又说了一次谎,“只记得昨晚接近午夜的时候在拉萨里鸦片馆拿起我的烟管,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几个小时后在黑暗中醒来,自己找路出来,然后发现了……可怜的黑彻利。”
“你在说谎。”菲尔德又说。
“他们下药迷昏我。”我用平淡的语调说。这时我们已经进入通往圣阴森恐怖教堂墓园的最后一条小巷。“拉萨里或别人把药掺在我的鸦片里。”
巴利斯听得哈哈大笑,菲尔德瞪他一眼让他闭嘴。
有个穿着短大衣的高大男人拿着猎枪守在圣阴森恐怖墓园入口。我们走近时他碰了碰帽檐。我们走到大门口时,我往后退,菲尔德却把我往前推,仿佛我是个小孩子似的。
积雪覆盖了墓碑和雕像,也堆在地窖的平面屋顶和壁架上。耸立在最后一间地窖上方那棵枯树衬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像一道道喷溅开来的漆黑墨渍,周围有白色粉笔描边。
地窖里有另外三个人在等候。冷天里他们呼出的热气盘旋在头顶上空,像极了受困的灵魂。我赶紧别开视线,却已经看见他们用某种防水帆布盖住黑彻利被掏空内脏的尸身。那些闪亮的灰色彩带已经消失,但我注意到角落有一块小一点儿的帆布,盖着一堆体积小于黑彻利尸体的东西。即使在这样的冷天里,小小地窖仍然充斥屠宰场的血腥味。
刚刚陪着我们走过来的大多数人都等在地窖门口探头探脑。地窖空间原本就不大,我们六个人在里面显得异常拥挤,因为谁也不想靠近黑彻利的尸体。
我赫然发现原先等在地窖里那三个人之中有一个不是警探或侦探,而是个特别高大的马来人。马来人一头黑发又长又脏,直垂到颈部,双手背在后面,手腕被铁手铐残酷地铐住。我一度误以为他是萨尔烟馆那个马来人,后来发现这人年纪大些,脸颊没有疤痕。他直盯着我看,冷淡的眼神里没有一点儿好奇,那种呆滞眼神像极了我看见过的那些死刑犯被绞死前后的模样。
菲尔德探长把我推向地板上那个洞口,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往后退。“我不能下去,”我喘着气说,“我不要。”
“你要。”说着,菲尔德又推我。
负责看守马来人的探员递了一盏牛眼提灯给菲尔德,巴利斯也拿到另一盏。巴利斯带路,菲尔德紧抓我手臂推着我往前走,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下那道狭窄阶梯。只有另一个拿着猎枪的陌生探员跟我们一起下去。
亲爱的读者,坦白说,接下来那半小时左右,大部分的过程我都记不清了。当时的我极度惊恐、疲倦与疼痛,脑子一片混沌,像处于将眠未眠的状态,忽而意识到周边的景物,忽而又进入梦乡,然后又被某种声音、感觉或刺激唤醒。
我印象中次数最频繁的刺激来自菲尔德扣在我手臂上那坚持不懈、毫不放松的铁爪,他扯着我在提灯照明下的黑暗洞窟里左弯右拐。
在提灯的光线下,往拉萨里鸦片馆那段短短路程就像一场重复出现的梦境,完全没有我在黑暗中慌忙奔逃时感受到的那种惊悚感。
“这里就是鸦片馆吗?”菲尔德问道。
“对,”我说,“呃,不对。对。我不知道。”
入口处没有红布帘,反倒多了其他墓槽都有的锈蚀铁栅。牛眼提灯照见里面成堆成堆的棺木,而不是一排排三层铺位。棺架上也少了像佛陀般端坐的拉萨里王。
“这道铁栅不像其他栅门一样固定在墙壁上。”说着,巴利斯抓起生锈的铁栅,往里一推。铁栅撞上地板,发出丧钟般的声响。我们走进里面的窄小空间。
“这里的天花板没有灰尘。”巴利斯说。他手上的提灯照前照后。“有人扫过了。”
那个陌生探员拿着猎枪留在走道。
“没错,这里是拉萨里烟馆。”我说。我看见灯光照出更多熟悉的走道和壁龛。不过什么都没留下,连石板上标出床铺和小铁炉的位置的记号也都不见了。拉萨里穿着亮丽长袍端坐其上的那座棺架,如今只剩一口古老石棺。里面我专用的那间凹室也只是另一处堆满棺木的壁龛。
“但你在黑暗中醒来的时候不是在这里。”菲尔德说。
“不是。应该是走道更里面的地方。”
“我们去看看。”说着,菲尔德挥手要巴利斯走在前面。拿猎枪那人举起他自己的提灯跟了过来。
我想到狄更斯。他的美国朗读行程走到哪一站了?他写给我的上一封信是新年前从纽约寄出来的,信里说他因为“心脏跳动缓慢”感到不适,还说他在那里待得很不开心,每天都在旅馆床上躺到下午三点,才百般艰难地催促自己起床准备晚间的朗读。
狄更斯体内也有圣甲虫吗?如果他做出任何意图脱离祖德掌控的事,那只甲虫是不是会从他的大脑爬到他的心脏,将它那对大螯深深刺进去。
我看过狄更斯的朗读行程和他发回杂志社给威尔斯的电报,知道他1月要在纽约、波士顿、费城、巴尔的摩和布鲁克林朗读,每一场六千到八千张入场券销售一空。但他目前究竟走到了那些名称古怪的城市中的哪一站?
我太了解狄更斯,很清楚他肯定已经摆脱身体不适和情绪低迷,兴高采烈地利用朗读空闲在火车上逗逗小孩子和旁人,再把所有精力和生命力全都灌注在午后和夜间的朗读。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他过得无比悲惨,天天数着日子等待4月搭船回英国。
他能活到那时候吗?如果圣甲虫察觉出他的背叛,会允许他活下去吗?
“你醒来的时候人在这里吗?”菲尔德问道。
他使劲摇我,把胡思乱想的我拉回现实。我眼前的墓槽跟其他墓槽没有两样,差别在于这个窄小壁龛地板厚厚的灰尘里有脚印,娇小脆弱裸露的光脚丫子。锯齿状的铁栅上也有血迹,那是我在黑暗中从那个裂缝中硬挤出来时留下的。我伸手摸摸此时遮盖住我胸肋和臀部的新伤的衣物。
“没错,”我呆滞地回答,“应该是。”
“你能摸黑钻出来真是奇迹。”巴利斯说。
我无言以对。我全身抖得像得了疟疾,除了离开这个黑洞,我什么都不想。菲尔德却还不放过我。
我们往回走向入口。三盏提灯的光线在墙壁和所有墓槽入口舞动,看得我头昏眼花。仿佛现实与虚幻、生与死、光与无光都在旋转盘绕,像一场疯狂的死之舞。
“这条走道通到十字屏和更低楼层吗?”菲尔德问。
“对。”我答,当时我完全搞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