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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已经早上九点了。身旁不见了她。想必出去吃饭,吃完直接回自己宿舍去了。没留纸条。洗脸间晾着她的手帕。

我从电冰箱里取出橙汁喝,把三天前的面包放进电烤箱。面包发出墙土一样的味儿。从厨房窗口可以看见邻居院子的夹竹桃。谁在远处练钢琴,指法好像从上行电动扶梯往下降落。三只胖得圆滚滚的鸽子蹲在电线杆上空洞地鸣叫不止。不,其叫声里有某种含义亦未可知,很可能因脚掌上的水泡疼而连续鸣叫。在鸽子眼里,说不定我才是空洞而不具含义。

待两片烤面包塞进喉咙深处,鸽子已没影了,唯独电线杆和夹竹桃剩了下来。总之是周日的早晨。报纸周日版上刊登了一幅马越树篱的彩色照片。马背上戴黑帽子的脸色欠佳的骑手正以厌恶的眼神盯视相邻的版面。相邻的版面上不厌其烦地交代兰花栽培法,说兰花有数百个品种,每一种都有每一种的历史,说某国王侯甚至为兰花而丧身殒命,还说兰花不由使人想起命运云云。什么东西都有哲学,都有命运。

由于已下了决心不管怎样都要去找羊,心情顿时畅快起来,指尖都好像充满生机。自越过二十岁那道分水岭以来,如此心情还是第一次体验。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槽,给猫喂了早餐,之后拨动黑西服男子的电话号码。铃响六遍,那人接起。

“但愿没有吵醒你。”我说。

“别担心,早上都很早的。”他说,“有事?”

“报纸,你看什么报?”

“所有全国性大报和八种地方报。地方报不到傍晚送不来的。”

“全都看喽?”

“工作的一项内容嘛。”对方耐住性子说,“你问什么?”

“周日版也看?”

“周日版同样看。”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马的照片看了?”

“马的照片看了。”他回答。

“马和骑手不像是各自考虑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过听筒如新月一般潜入房间,连呼吸声都全然听不到。沉默得那样彻底,以致耳朵都像开始作痛。

“就这事?”对方问。

“不,随便聊聊。有个共同话题不也挺好吗?”

“我们的共同话题此外还有的,例如羊的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不像你那么有闲工夫,只简明扼要地说说事情好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简要说来,我明天想去找羊。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这样干。但是,既然干,就要以我的步调干。想说的时候就说个够,闲聊的权利在我也是有的。我可不愿意所有行动都给人监视,不愿意给名字都不晓得的人拨弄得团团转——只此一事。”

“你误解了你所处的立场。”

“你也误解了我所处的立场。听着:我认真想了一个晚上,这才想明白我几乎没有怕失去的。老婆已经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辞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没值钱货。财产只有二百万存款和一辆半旧车,再加一只到岁数的猫。西装全都是过时物,拥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没有名气,没有社会信誉,没有性魅力,没有才华,年龄也已不轻,说话总是不伦不类,说完就后悔。借你的话说,即是平庸之人。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有的话,但请指点。”

沉默良久。这时间里,我拉掉缠在衬衫纽扣上的线头,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了十三个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愿失去的东西,包括你,”对方说,“在找出那种东西方面我们可谓行家里手。人必然有位于欲望与自尊的中间点的东西,如同所有物体都有重心。我们可以找出它来。现在你也心中有数。失去之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曾存在。”短暂的沉默。“不过也罢,那是更下一阶段才出场的问题。眼下你演说的主题未尝不可理解。接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画脚,随你怎么干。时间是一个月,这样可以吧?”

“可以。”我说。

“那好。”

电话挂断。挂得颇叫人不快。为消除这不快,我撑臂伏身做了三十个扩胸和二十个收腹运动。之后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情于是得以平复下来。九月一个心旷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难以忆起的旧日记一般遁往了什么地方。

我穿上新衬衫,穿上没沾番茄酱的那条牛仔裤,蹬上左右色调一致的袜子,拿梳子理了理头发。然而十七岁时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气氛还是未能找回。理所当然。无论谁怎么说,我毕竟增加了岁数。

接着,我从公寓车库开出濒于报废的“大众”,开到超级商场买了一打猫食罐头和猫大小便用的沙子,买了一套旅行剃须刀和内衣,而后坐在油炸面圈店的柜台前喝几乎无味道可言的咖啡,嚼一个肉桂炸面圈。柜台正面的墙壁是块大镜子,映出我嚼炸面圈的嘴脸。我手拿刚开始吃的炸面圈望了一会自己的脸,猜想别人将对我的脸作何感想。当然我不晓得别人作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面圈,喝干咖啡,走出店门。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里订了两张明日去札幌的机票,然后走进车站大楼,买了可以挎带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从裤袋信封抽出一张嘎嘎新的万元钞付账。似乎怎么花那捆钞票都不见少,磨得约略见少的只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在如此类型的钱款——拿在手上来气,花的时候晦气,花光时自己生自己的气,于是又想花钱,但那时已无钱可花。无可救药。

我坐在站前长椅上吸两支烟,不再想钱。周日早晨的站前处处是一家老小或年轻情侣。如此怅怅观望的时间里,不由想起妻临分手时说的一句话——或许该要个孩子才是。的确,我这年纪有若干个孩子都无足为奇,然而想到为人父的自己,情绪顿时一落千丈,觉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愿意给我这样的父亲当儿子的。

我双手抱着购物纸袋,又吸了支烟,吸罢穿过人群走去停车场,把东西放进车后座。在加油站加油换油时,我进附近书店买了本袖珍书。这么着,两张万元钞票没了踪影,衣袋里哗啦啦挤满了零币。返回公寓,把零币一古脑儿投进厨房一个玻璃碗里,用冷水洗把脸。早上起来好像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但一看钟,到十二点还有些时候。

女友返回是下午三点。她身穿花格衬衫芥末色棉布裤,戴一副一看就叫我头痛的深色太阳镜,肩上挎一个和我一样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准备去了。”说着,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战吧?”

“势所难免。”

她太阳镜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旧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吸烟。我拿来烟灰缸放在她旁边,抚摸她的头发。猫赶来跳上沙发,下颏和前肢搭在她脚脖上。吸够了,她把剩下的烟插在我两唇之间,打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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