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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到桌子上吃,也可以在这里,这里暖和些。她说。

英曼把盘子放到大腿上,拿起刀和勺子便吃了起来。他也想表现得斯文一点,但动物性的本能却占了上风,他狼吞虎咽,发出偌大的声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停下来细细咀嚼。他先把洋葱切开,像吃苹果一样吞掉,然后用勺子舀起热斑豆填进嘴里,同时大口地咬着那块油汪汪的玉米饼,其速度之快连他自己都觉惊心。咬出来的豆浆流下他的胡子,滴落在衬衫肮脏的前襟上。他忙得呼吸不匀,已经有点喘不上气,鼻子里呼哧呼哧作响。

经过一番努力,他放慢咀嚼吞咽的速度,喝了一勺冰冷的泉水。那女人已经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壁炉另一面,坐在那里看着他吃,就像看着一头吃腐肉的公猪。也即是说,又好奇,又有点恶心。

——很抱歉,我已经好多天没吃到真正的食物了,只吃了些野水芹,喝点溪水。英曼说。

——用不着抱歉。她说。语气平缓,英曼听不出是表示原谅抑或责备。

英曼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这样一个瘦弱的姑娘,竟孤身一人住在这个阳光甚少光顾的幽暗山谷里。她的生活简单到连纽扣都没有,英曼注意到,她裙子上都是用鸡距藤做的木夹夹住的。

——你多大了?英曼问。

——十八。她说。

——我叫英曼,你呢?

——萨拉。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这儿?

——我男人约翰去打仗,在弗吉尼亚战死,已经有段日子了。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孩子,现在就剩我们娘俩了。

英曼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想着那些死在战争中的人,不管是哪一方的,还不如用枪管顶住上颌把自己崩了呢!又有什么分别?

——这里有人帮你的忙吗?他问。

——没有。

——那你怎么生活呢?

——我用犁尽我所能开出一小片玉米地,还有一个菜园,在山坡那边不远的地方。但今年都没收下多少。我有一个磨玉米的平轮水磨,还有几只下蛋的鸡。原来有一头牛,但夏天偷袭的北军翻山过来,把它拉走了,还烧掉了本来就不大的谷仓,抢走了蜂巢,用斧子在门廊上劈死了我们的大青狗来吓唬我。冬天主要就得靠猪栏里的那口猪了。我得尽快把它宰了,可又害怕,我还从来没自己杀过猪呢。

——得有人帮你才行。英曼说。让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杀猪,实在是难以想像。

——需要不等于能得到,短期内都没有指望。我的家人都死了,除了波茨,附近也没有我可以求助的邻居。但一说到干活,波茨是根本指望不上的。一切都得我自己来做。

这样辛劳的生活,短短五年就会让她成为一个老女人。想到这里,英曼真希望自己从没踏进这个门槛,哪怕会倒毙于路旁,也该继续赶路。他难过地看出,这个女人的生活,如果自己走进去,就会从今晚开始,一直辛苦到死,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仅是想上片刻,他便感觉整个世界都像一堆木头般高悬在上,随时准备滚落下来,将陷阱中的她活活砸死。

外面夜幕已经降临,房间里黑得像一个熊窝,只有炉中投射出一片黄光。姑娘的腿向火炉伸出,她穿着一双男式的灰色厚袜子,褪到脚踝处,裙摆提了起来。火光中,英曼能看见她纤弱的小腿侧面的金色绒毛,紧贴在肌肤上,又细又软,闪闪发亮。长期的饥饿使英曼头脑昏乱,竟然想到要去抚摸她的小腿,就像抚摸一匹受惊的马的脖子,以镇定它的心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身体都透出彻底的绝望。

——我可以帮忙,英曼发现自己在说,现在是有点早,但也勉强可算适合杀猪的天气了。

——我是求之不得。

——你没有求,是我自己愿意的。

——我不能让你白干。我可以把你的衣服洗干净缝好,看来你也正需要,上衣的那个破洞可以在外面垫一块布缝上。暂时你可以先穿我男人留下的衣服,他差不多和你一样高。

英曼又开始低头吃饭,很快便一扫而光,他用一小块玉米饼把盘子里最后一点汤汁抹净,放进嘴里。萨拉没问他是否还要,就用勺子又给他舀了一大堆豆子,还用叉子给他叉了一块玉米饼。英曼正吃着腿上的第二盘食物,这时孩子哭了起来,她走到房间昏暗的里侧,把裙子在腰间解开,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侧身对着英曼。

英曼想不看,却还是从侧面瞧见了她圆圆的乳房,在朦胧的光线中丰满而洁白。过了一会儿,她把孩子拿开,湿漉漉的乳头上闪烁着一点亮光。

她捧着一摞叠好的衣服回到壁炉旁,衣服上还立着一双干净的皮靴。他把空盘子递给她。

那女人将衣服和靴子放到他的腿上,说:你可以到外面门廊上换衣服,给你这个。她说着递给他一块灰色的肥皂,一块布,还有一个葫芦底做的盆,里面装着清水。

他走入夜色之中。门廊的一头有一块洗衣板,上方挂着一面小圆镜,抛光的金属已经出现锈迹。这是年轻的约翰刮脸的地方。细碎的冰霰仍然敲打着残留在栎树上的叶子,但在山谷开口的方向,朵朵散开的乌云飞掠而过,月亮在它们后面隐约可见。英曼想像那些人在门廊上将狗杀死,让姑娘在一旁看着。他在冰冷的空气中将衣服解开,脱下来的衣服就像新剥的皮一样,又湿又重,软塌塌的。他一眼也没往镜子里看,用肥皂和布头使劲地擦拭身体,然后将剩下的水浇在头上,穿好衣服。死者留下的衣服很合身,因多次水洗变得又薄又柔软。靴子简直就像特为给他度身做的。不过,他总还是觉得像披上了另外一个生命的外壳。重新进入木屋的时候,他的感觉肯定与鬼魂相仿,占据着过去的形体,却依然是个虚幻的空壳。萨拉点燃了一支牛油蜡烛,正在桌上的一个盆里洗盘子。蜡烛附近的空气似乎异常重浊,近旁所有光洁的物体都被染上了一层光晕,而烛光范围外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似乎再也不会重现。姑娘俯身在桌上,英曼觉得,她后背形成的曲线,此后的一生将再无缘目睹。这一幕应该牢记不忘,等到老年,这记忆虽不能带回青春,但至少可给人以安慰。

他坐进炉边的椅子里,很快那姑娘也坐了过来,他们默默地待了一会儿,盯着炉火,她抬起头看着英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又异常可爱。

——如果我有一个谷仓你就可以睡哪里,她说,但现在没了。

——我可以睡玉米仓。

她又低头看着火,似乎表示他可以走了。英曼再次来到门廊上,拿起自己的包裹和湿漉漉的毯子,走到房后的玉米仓。云散开得很快,月亮露了出来,近处的景物开始显出比较清晰的轮廓。温度更低了,砭骨透肌。英曼爬进玉米仓,尽力把身体蜷缩在玉米穗当中。山坡上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叫声,从高至低,呈现一定的韵律。猪醒了过来,哼了几声,然后又陷入沉寂。

英曼估计这一夜会又冷又硌得疼,但跟躺在野地上比终归要好多了。借着从玉米仓壁板的缝隙中透进的一道道蓝色月光,他从食囊中取出勒马特左轮,检查一遍弹仓里的十发子弹,用那位已经去世的丈夫的衬衫下摆擦拭枪身,将击锤半扣。他又拿出刀子,在一只靴子干净的皮底上磨了磨,然后裹好毯子准备睡觉。

但没睡多大一会儿,他便被脚踩落叶的声音惊醒。英曼慢慢把手放到枪上,以免碰到玉米棒子弄出声响。脚步声在距玉米仓十来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请你到里边来吧!萨拉说完便转身走了。

英曼爬出玉米仓,将手枪插进裤腰,仰头看着山沟上方狭窄的天空。猎户星座已经升至中天,似乎正好骑跨在山沟两边的山脊上,看姿态仿佛对于何去何从心中自有主意。他走到木屋前,只见窗纸亮得像盏灯笼一样。姑娘往炉里新添了山胡桃木的板子,火光熊熊,小屋可能从来没这么温暖亮堂过。

她躺在床上,辫子解开,浓密的头发覆在肩头,反射着火光。

英曼走到炉旁,把手枪放到算是炉台的一块木板上。童床已经挪到火旁,孩子面孔朝下睡着,只在被子外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你拿着那把大枪看起来像个逃犯。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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