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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赫什是我的好友,不过我觉得他囿于和舒芭的关系,难有大的作为。但他有这种关系就知足了。舒芭钦佩他,需要他,所以他对自己很满足,亦即对舒芭钦佩的那个人很满足。他唯一的愿望似乎就是好好照顾舒芭。为了她,他精心装扮,他尽心呵护自己的容貌。在身体方面,马赫什不把自己和别的男人比较,也不按照某些男性化的标准来判断自己,他眼里只有能取悦舒芭的身体。他用自己女人的眼光看自己。因此,尽管他是我的朋友,我仍旧觉得他对舒芭的痴迷削弱了他身上的男性特征,我认为这有点儿不光彩。

我自己也曾渴望一场冒险,渴望激情和肉体的满足,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渴望会把我带入这样一种境地:我对自己价值的认知和一个女人对我的反应联系在一起。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所有的自尊都来自充当耶苇特的情人,并在肉体上为她服务,给她满足,就像现在这样。

这是我的自豪。也是我的耻辱,我没有想到自己的男子气概竟沦丧到了这步田地。有时候,特别是下午商店里不太忙的时候,我会坐在桌前黯然神伤(抽屉里有耶苇特的照片)。在销魂时光的间歇,我却黯然神伤!曾几何时,这样的销魂时光我连想也不敢想。

通过耶苇特,我得到了很多。我的见识开阔了很多。我不再像其他外国商人那样,显得对一切都不大在意——这种姿态有可能让他们成为实实在在的落伍者。我对历史、政治势力和其他大陆增加了许多了解。不过,知识长进的同时,我的世界却比原来更狭小。周围发生着各种事件,比如总统新书的发行,还有孩子们举着书行军等等,而我只关心这些事会不会威胁到我和耶苇特在一起的生活,只关心这种生活能否延续。我的世界越是狭小,我就越是沉溺其中。

尽管如此,关于诺伊曼的消息还是让我大吃一惊。他变卖了所有资产,举家迁去澳大利亚。诺伊曼是希腊人,是本地头号商人,什么生意他都能插一手。他在大战末期来到这里,当时他还年轻,在丛林深处的一个咖啡种植园工作。刚来的时候,他只会说希腊语,但他发达得很快,购置了自己的种植园,后来还在镇上做起了家具生意。独立运动差点害得他倾家荡产,但他挺住了。他在希腊俱乐部——他把俱乐部当作自己的私人慈善事业,亲自管理,在惊涛骇浪中把它维持了下来——经常说,这个国家就是他的家乡。

繁荣时期,诺伊曼不断进行投资,扩张自己的业务。他曾出高价要收购马赫什的汉堡王。他擅长和官员打交道,也有本事承包政府的业务,比如领地的房子都是他装修的。现在,他偷偷把所有资产卖给首都的几家新型国营贸易机构。这笔交易中进进出出的外汇数额有多大,不肯露面的那些受益者是谁,我们都只能猜测。首都的报纸把这件事说成是国有化,还说补偿数目公平合理。

他这一走,我们都有点儿觉得遭到了背叛。我们还觉得自己很傻,判断错误。经济不景气时,人人都能放得了手;而在繁荣时期,只有心志坚强的人才做得到。纳扎努丁原来就警告过我。我还记得他那番关于生意人和数学家的教诲:生意人花十块钱进的货,到了十二块就肯出售了,而数学家非得等十块涨到十八块,到了十八块还不满足,还想等到翻一番,到二十块再脱手。

我的成就已经超过了这个结果。按照纳扎努丁的算法,我是两块钱买进的,这么多年下来,已经翻了好多倍,到二十块了。不过现在,随着诺伊曼的离开,我的资产又下滑到十五块。

诺伊曼的离开标志着繁荣的终结,信心的终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在希腊俱乐部,就在两周前,诺伊曼还给我们使了个障眼法,用他惯常的老练腔调告诉我们说他要把游泳池好好拾掇一下。我们这些人太马虎了。

我听说他出卖资产只是为了子女的教育,也有人说他是在妻子逼迫下卖掉的(传闻说诺伊曼背着妻子金屋藏娇,有一个半非洲的家庭)。后来又有人说诺伊曼后悔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铜就是铜,繁荣昌盛的大好局面还将延续下去,只要大人物不倒台,一切都会继续顺顺利利的。另外,澳大利亚、欧洲、北美这些地方偶尔去玩玩还可以,去生活可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如意——诺伊曼一辈子都待在非洲,突然跑到那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认识到这一点。还是我们这样原地不动好,有仆人伺候,有游泳池,在这里我们享受着种种奢华,在别的地方,只有百万富翁才享受得起。

这都是废话。要说的他们总归要说,不过关于游泳池的说法尤其愚蠢——虽然我们这里有外国的技工,但是供水系统还是坏了。小镇发展得太快,涌进来的人太多。周边那些破败的小镇上,过去应急的水管整天都开着。现在,各地用水都要分配了。有些游泳池——其实一共也没有几个——干涸了。有些游泳池的过滤机器被关掉了——为了省钱或者是使用经验不足——池子里长出鲜绿的藻类以及更为茂盛的植物,看起来像是有毒的林中池塘,这些游泳池就这样被堵塞了。但不管是好是坏,所有的池子都还在,人们喜欢谈论它们,因为我们喜欢游泳池这一概念胜过喜欢游泳池本身。即便在游泳池能正常运转的时候,我们也不大使用——似乎我们还不习惯这种奢侈品进入日常生活之中。

我把希腊俱乐部里的闲聊转述给马赫什,我以为他会和我一个态度,至少能看出其可笑之处,尽管这可笑中包含着可悲。

不过马赫什没有看出其中的可笑之处。他同样强调镇上的生活比外面强。

他说:“我很高兴诺伊曼走了。让他去尝试一下那边的生活也好,但愿他会喜欢。舒芭有一些伊斯玛仪派的朋友在伦敦。他们真是受够了那里的好生活!不全是哈罗公学这些好东西。他们给舒芭写过信,你可以去问问她,她会一五一十地把她这些朋友的体验告诉你。他们说的豪宅在我们这里的人看来就是个笑话。你见过凡·德尔·魏登里的那些商人,他们那出手才叫大方!你再问问他们在本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哪个有我过得好?”

后来我想,是马赫什最后一句话里的“我”字把我给得罪了。马赫什本来可以找到更好的表达方式。就是这个“我”字让我猜到了因达尔那次和他们夫妇俩共进午餐后为什么那么怒不可遏。因达尔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做过的事。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去过什么地方。”因达尔看到了我当时还没有看到的东西:马赫什居然说他活得很好,而且发自内心。这样的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我注意到马赫什的生活方式这些年没有任何大的改变。他和舒芭仍然住在水泥房子里,客厅里满是擦得发亮的种种物件。但马赫什并不是在开玩笑。他穿着光鲜的衣服,站在连锁店的咖啡机旁,确实感到自己很了不起,很成功,很圆满,他真的认为自己成功了,别无他求。汉堡王,繁荣,还有总是在身边的舒芭,这一切毁了他的幽默感。我过去还以为他和我一样算是挣扎求生呢!

不过,我无意于谴责他和其他人。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我也想守着自己所拥有的,不想被人当成猎物。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不会说形势依旧很好这样的话。事实上,这正是我的态度。经济繁荣的鼎盛期过了,人们的信心也动摇了,因此,我什么也不做。回复纳扎努丁从乌干达写来的信时,我就是这样解释我的立场的。

纳扎努丁很少写信。但他仍然在积累经验,他的脑筋仍然在缓缓转动。拆开他的信之前,我有点儿紧张,但是每次读他的信我都很高兴。除了交代一些个人近况外,他总是有一些新的观点要阐发。诺伊曼一走,我们余惊未消,所以梅迪从邮局拿信回来,我还以为是关于诺伊曼或者铜市行情的。没想到是关于乌干达的。那里也出了问题。

纳扎努丁说,乌干达的局势很糟糕。接管的军人一开始还算规矩,现在那里却出现了明显的部落和种族纷争的迹象。这些纷争不会说消失就消失的。乌干达是个美丽的国家,土地肥沃,生活舒适,无贫困之扰,还有悠久的非洲传统。这样的国家本应有很好的前景,但乌干达的问题是它太小了,小到不能容纳种族仇恨的地步。在过去,每个人,包括我们的祖辈,都是徒步在这个国家旅行,跑一趟生意可能会花一年时间。现在有了汽车和公路,这个国家就变小了,在自己领土上的各部落没有了以前那种安全感。非洲用上了现代工具,同时又回到老路上——这样的非洲在一段时期内境况不会好。看到这些先兆总比盲目指望事态好转强。

所以,纳扎努丁决定开始人生的第三次转变,一切从头开始。这一次他想离开非洲,到加拿大去。“不过,我的好运快到头了,我能从我的手相上看出来。”

这封信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但纳扎努丁的语调和过去一样冷静。信中没有直接的劝告,也没有直接的要求。但这封信是个提醒——其本意正在于此,特别是在他的生活发生巨变的时候——提醒我和他之间的契约,提醒我对他家人和我自己的义务。他的信让我愈发恐慌。与此同时,它也让我的决心更加坚定,我决定留在这里,以不变应万变。

我用上文所说的方式给他回了信,信中概述了镇上出现的新问题。这封回信颇费了我一些时间。写信的时候我发觉自己饱含感情,我把自己描写成一个无能无助的人,正如他所说的“数学家”。不过这些内容无不属实。我确实像信里写的那样无助。我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看到因达尔和领地上的那些人过的日子,我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本领和技能在别的国家生存。

通过写这封信,我好像重新认识了自己。我更加恐慌,更加内疚,更觉得自己在自取灭亡。这想法吞噬了我,我觉得我的世界缩小了,我却对这缩小的世界更加痴迷,这一切迫使我重新审视自己。我是不是被耶苇特套牢了?还是我——如同马赫什对自己的重新认识——被自己套牢了,被我和耶苇特在一起时所认识的自己套牢了?我必须像现在这样侍奉耶苇特,因为这样我就能跳出自己的视野。在这种无私奉献中,我自己得到了满足。过了多年靠逛妓院得到满足的日子,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和别的女人一起生活。耶苇特给了我当男人的感觉,我需要这种感觉。对耶苇特的依赖是否是对这种感觉的依赖?

我对自己的认识,对自己和耶苇特关系的认识,和小镇本身古怪地纠缠在一起——我的公寓,领地的房子,我们俩人的生活安排,还有,我们都没有自己的群体,都生活在孤独之中。换到任何别的地方,情况都不会是这样。换到别的地方,我和她也许根本不可能产生这种关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在其他地方延续这种关系。我宁可把关于其他地方的所有想法抛到脑后。

她第一次在晚饭后回到我的公寓来,我觉得我有些了解了她的需求,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需求,一个年纪轻轻就嫁了人、来错了地方、陷入孤独之中的女人的需求。我从来不觉得我能满足这些需求。我想我也成了累赘,而这累赘已演化成了习惯——我已经接受了这个想法,甚至为此感到兴奋。或许她也是在满足我的需求。情况到底是不是这样?我无从得知,也不是很想去了解。孤独让我陷入痴迷,我开始把这孤独当成一种必要的东西。

到最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我们都将回到被打断的正常生活。这不是悲剧。这是一个确定的结局——即便繁荣转为衰退,我的财产从十五跌到了十四,纳扎努丁及其四处漂泊的家庭要设法在加拿大立足——这种确定性是我的保障。

突然之间,舒芭离开了我们,去东部看望她的朋友。她的父亲去世了,她要去参加火葬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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