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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实话。狄更斯的脚不像我们三番两次在信件里获知的那样浮肿不良于行。他在美国期间清瘦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却是更年轻、更健壮。为期八天的春季航行显然让他彻底抛开杂务、养精蓄锐。长时间待在甲板上也让他原本就容易晒黑的皮肤变成古铜色。就连他的头发和胡子好像也颜色变深数量变多。狄更斯眼神明亮、笑意盎然。他的洪亮笑声和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响彻我们五个人用餐的餐厅与餐后赶赴剧院搭乘的马车。

“天哪,威尔基,”我们把帽子、手套和手杖交给剧院的女孩时,狄更斯悄声对我说,“早先我就听说你病了,可是你的模样实在糟透了。你全身颤抖、面容苍白,跟过世前的萨克雷一样拖着脚走路。你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得了什么怪病。多么聪明,多么……滑稽。我虚弱地对他一笑,没有答话。

稍晚看戏的过程中,我有种不平凡的体验。

我们这一小群人坐在作家包厢里。当然不包括费克特,他已经匆匆赶到后台化妆兼呕吐,准备粉墨登场。大家都知道他由于健康日趋恶化,可能下个月起就不会继续在英国演出坏蛋欧宾莱泽。过去五个月以来,我尽管病痛缠身,仍然来过这个包厢无数次。但这是狄更斯第一次到场观看这出他参与了初期改编工作的戏,理所当然地,帘幕拉开之前他接受全场观众起立鼓掌致敬。这点我早料想到了,因此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不。给我不平凡体验的是那场戏。包括排演在内,《禁止通行》整部戏我已经看过至少三十遍。我背得出每一句台词和历次改写的台词。我能预测每一次进场、出场的时间,误差不到一秒。

可是这天晚上我好像第一次看这出戏。

亲爱的读者,坦白说那好像某一只眼睛第一次观赏这出戏。经常困扰我的头痛一如往常进驻我右眼内侧,疼痛程度无比强烈,我几乎以为我的眼球后侧会嘶嘶作响,就像酒吧男侍往一整壶好酒里投入烧得炽热的温酒棒发出的声音。我也感觉得到甲虫在那里。有时候我觉得它向前钻只是为了从我的眼睛往外探视。

就这样,我坐在那里,先用右手撑着太阳穴,而后换左手,偷偷地先遮住左眼,再蒙住右眼。仿佛第一次观赏这出我自己改编,又看过无数次的戏。

我马上看出来,尽管那些轻信的观众明显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但弃婴在孤儿院里被调换的那一幕根本就是鬼扯,毫无感染力。虽然当初构思这段乏味情节的时候,狄更斯提供不少意见,但这完全无助于减轻我的懊恼。

华特·怀尔汀的死(一则因为心碎;二则因为得知自己无意中冒用了另一个人的姓名与财富,深感愧疚)照样惹得观众痛哭流涕,我却看得很想吐。无聊透顶,根本是胡诌。我不禁纳闷儿,有哪个正经严肃的剧作家会编出这种桥段?

此时费克特装扮成坏蛋欧宾莱泽的模样,在舞台上目空一切地来回走动。多么荒谬的角色,多么荒谬的演出。

我还记得曾经翻出小说版《禁止通行》里的一段关键性文字给费克特看,帮助他理解他的角色的潜藏动机与心理特质,如今我悲叹地回想起那些文字:

欧宾莱泽最主要的特质在于,他的双眼会被一层无名薄膜覆盖,显然他自己蓄意为之。这不但彻底遮住他那双泄露真相的双眼,也遮住他整张脸,除了专注,不流露出任何其他表情。这并不代表他会把注意力放在跟他对谈的人身上,或周遭任何声响与事物上。相反地,那只是他对自己脑海中一切思绪,以及他知道或怀疑别人心里隐藏的念头的全面关注。

我仍然记得将近一年前写下这段文字的情景,也记得当时特别为自己有能力描写反派角色如此复杂的心理与行为特质感到沾沾自喜。当时我认为我在传达个人观点,告诉大家我如何看待周遭这个执意破坏我的计划与抱负的虚伪世界。

现在我发现,这些直接从《禁止通行》原著小说摘录下来的文字,这些所谓的欧宾莱泽角色的关键性文字,原来平淡无奇。平淡、愚蠢又空洞。费克特运用这些文字赋予他的角色一种鬼鬼祟祟的狡猾步态与神情,外加狂躁的瞪视(多半时候投向虚无),如今在我看来都不是精明反派人物的特征,而是头部受过严重脑震荡的乡下白痴。

观众爱死了。

再来是我们的新主角乔治·凡戴尔,他在原本的主角华特·怀尔汀死于无端的罪疚感之后接替主角位置。今晚我看出凡戴尔比那个鬼鬼祟祟、嘻嘻窃笑、眼珠子像白痴般骨碌碌转动的欧宾莱泽更愚蠢。三岁小孩都能看得出来欧宾莱泽没完没了的操控与谎言,但当晚戏院里几百名观众竟然接受我们的可笑假设,认定凡戴尔是个善良又毫无心机的人。

几千年前人类如果只繁衍出像凡戴尔这样善良又毫无心机的人,那么我们早就因为绝对的无知而灭种了。

我透过甲虫的视角清楚看到,就连瑞士阿尔卑斯山那一幕都是愚昧又多余。故事情节毫无意义地在伦敦和瑞士两地之间来回跳接,只为了加入我跟狄更斯1853年横越阿尔卑斯山时目睹的壮丽景色。剧本的最后一幕,凡戴尔的爱人玛格丽特·欧宾莱泽(那个大坏蛋美丽又无邪的侄女)说出一年前凡戴尔摔下冰河并没有丧命,而是一直由她照料,在同一条冰河底部一栋舒适的瑞士小屋里养伤。看得我几乎放声大笑。

至于最后精明的欧宾莱泽(一年前把凡戴尔拐骗到深渊上方那座冰桥)横渡险峻斜坡的行为根本毫无由来,纯粹只是剧本结束时需要牺牲他。这一段不只把我如梦初醒的质疑精神绷紧到极限,甚至让它应声崩溃。那天晚上我祈求上帝让费克特纵身扑向真正的无底深渊,而不是下坠二点五米后落在画着冰山的木板后方观众看不见的成堆床垫上。

最后一幕欧宾莱泽的尸体被扛到凡戴尔和玛格丽特正在举行婚礼的瑞士小村庄(老天,他们为什么不在伦敦结婚)的场景,让我不忍卒睹。一对新人幸福洋溢地从舞台右侧退场,欧宾莱泽的尸体被人用担架扛下舞台左侧。观众喜怒交加,一面对欧宾莱泽的葬礼发出嘘声,一面流着泪为男女主角的婚礼欢呼。当初我跟狄更斯在纸页上构思大纲时,这种并列手法显得十分高明。如今在我的甲虫洞察力下却变得幼稚肤浅。可是,当欧宾莱泽的尸体从舞台左侧离开,而一对新人乘着结婚马车从右侧离场时,观众依然又嘘又欢呼。

观众都是脓包。演这出戏的人也都是脓包。剧本更是某个脓包编写的煽情闹剧。

演出结束后来到剧院大厅,五百名观众蜂拥过来跟狄更斯握手,告诉他剧本写得有多精彩。看样子没有人记得我才是正牌剧作家,不过,在这个觉醒的夜晚,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观众离开后狄更斯对我说:“哇,亲爱的威尔基,这出戏大获全胜,这点毫无疑问。只是,借一句你的《月亮宝石》中的语言,这还是未经琢磨的钻石。里面有很出色的内容……非常出色的内容!可惜还是有点儿拖沓。”

我盯着他看。他刚刚跟我看的是同一部戏吗?

“目前的演出遗漏了太多编剧手法,”狄更斯接着说,“这个版本错失太多强调戏剧性和突显欧宾莱泽邪恶本质的机会。”

我努力忍住,没有当着狄更斯的面笑出来。更多编剧技巧、更戏剧性、更邪恶的欧宾莱泽?这些恰恰是这堆硕大无比、冒着热气、演出过火的煽情马粪最不需要的东西。我倒觉得,它需要的是一把铁锹,以及千里之外用来掩埋它的深坑。

“虽然费克特再过不久就要因为健康理由辞演这出戏,”狄更斯说,“我们还是打算下月初在巴黎霍德瓦剧院推出新编《禁止通行》。但愿有朝一日费克特可以再次登台诠释欧宾莱泽。”

当时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再次登台大家一起当众摔个狗吃屎。

“我会亲自监督改编工作,或许在霍德瓦剧院担任舞台经理,直到演出上轨道。”狄更斯说,“威尔基,我很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去,一定有趣极了。”

“查尔斯,恐怕没办法。”我说,“我的健康状况不允许。”

“啊,”狄更斯说,“真的很遗憾。”但他声音里听不出真正的惋惜,反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意味。“好吧。”他说,“表演结束,费克特想必累得没办法跟我们出去,所以我要去后台看看他,恭喜他在舞台上的精湛演出。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扮演欧宾莱泽……至少是在这个版本里。”

说完狄更斯匆匆走开,沿途接受路过的零星观众道贺。

晚一点儿要跟我们一起聚会的毕尔德正在跟别人聊天,于是我先行走到街上。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味,当马车与出租车载走衣冠楚楚的观众后,所有剧院外的空气都是如此。那种臭味似乎恰如其分。

结果狄更斯让我和毕尔德干等了半小时以上。事后我得知他借给哭哭啼啼的费克特两千英镑……听得我特别揪心,因为我两星期前才借给那个笨蛋演员我几乎负担不起的一千英镑。

我在谷仓臭气中独自等候时,拿出随身银瓶喝了一大口鸦片酊。我忽然想到,虽然狄更斯口沫横飞地大谈在法国的盛大演出,但他最多在那里停留到6月的第一个星期。

祖德和圣甲虫会在6月9日或之前把他带回伦敦。那天是火车意外事故的第三周年纪念日,我敢肯定那天晚上狄更斯有约。今年我发誓一定要跟他一起赴约。

我吞下最后一口鸦片酊,露出一个远比费克特饰演欧宾莱泽时所能做出更冰冷、更邪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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