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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疼的不是脚,亲爱的威尔基,我说得对吗?”

“大致上没错。”我说。我不愿意告诉他我的痛风一旦像今天早上那样蔓延开来,就会折磨我全身上下。如果早上我没喝下两倍剂量的鸦片酊,今天就会躺在床上起不来。“通常是眼睛和头疼得最厉害。”

“好吧。”狄更斯叹息道,“原本我希望今天能有个人陪我散步。这周末是福斯特一家人来散步做客,约翰娶了有钱老婆后只想轻松过日子,这件事你一定听说了。我看我们缩短路程,就你跟我,我们走到查塔姆镇和匹特堡,穿过库林湿地再回来。傍晚我再一个人去补齐不足的路程。”

我点点头,却仍旧意兴阑珊。那也有十公里路,加上狄更斯毫不留情的时速六点五公里步伐,感觉更远了。我的脑袋和关节已经率先发难、猛烈搏动了。

所幸过程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辛苦,因为午后的时光如此宜人,空气如此清新,周遭气味如此爽神。我跟上狄更斯的脚步,先是从马路进入巷道,从巷道转上小径,从小径踏上灌溉沟渠旁的田垄,再取道田垄穿越秋日的麦田,一路小心翼翼,避免践踏农民的作物。再从田野转进绿叶成荫的林间步道,之后回到马路旁,继续往前走。

最初半小时的沉默路程中——或者该说我的沉默路程,因为狄更斯沿途天南地北地闲聊,比如福斯特愈来愈安于现状鼠目寸光;协会里的问题;他儿子奥弗列德多么欠缺生意头脑;他女儿玛丽出嫁的希望愈来愈渺茫;令他愤愤不平的牙买加黑人暴动;他小儿子普洛恩明显个性懒散又不够聪明——我一路只是点头,寻思着该如何从他口中套出菲尔德探长需要的信息。

最后我放弃迂回策略,单刀直入地说:“菲尔德探长昨天去找我。”

“哦,嗯。”狄更斯心不在焉地应道。他的黑刺李手杖随着他的步伐起起落落。“我想也是。”

“你不惊讶?”

“不,亲爱的威尔基。那个卑鄙家伙星期四跑来了盖德山庄。我猜你会是他下一个受害者。他威胁你了吗?”

“是。”我答。

“我能问一声他用什么威胁你吗?他拿一些小事恐吓我,手法实在粗糙又笨拙。”

“他威胁要公开我的……私生活。”当时我唯一的安慰是,狄更斯不知道(不可能知道)马莎小姐的存在。菲尔德探长显然知道了,不过他还不至于向狄更斯透露这事。

狄更斯笑呵呵:“威胁你要把房东和管家的事公之于世,是吗?跟我猜想的一样,威尔基,跟我猜想的一样。菲尔德是个恶霸,也正如许许多多小恶霸一样,还不成气候。如果他以为公开这些事就能让你背叛朋友,那他实在不了解你生性爱好自由,不在意社会观感。你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你有两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准确地说,是两位讨人喜爱又充满智慧的女性——而你的朋友们根本一点儿都不在乎。”

“是啊。”我说,“但他为什么那么急于调查这个祖德的事?仿佛那关系到他的生死存亡似的。”

我们离开马路,走上一条曲折穿越库林湿地的小径。

“在某个很实际的层面上,我们这位菲尔德先生的性命的确悬在他能不能查出这个祖德是不是真的存在,以及如果他真的存在,又要到哪里去找他之上。”狄更斯说,“而且你应该注意到了,我称呼这位威胁我们的人士为菲尔德先生,而不是菲尔德探长。”

“嗯。”此时我们临深履薄地踩着一颗颗石头走过格外潮湿的路段,“菲尔德说如今他只是名誉上的探长,因为他现在是私家侦探。”

“是他自封的名誉头衔,苏格兰场的侦缉局甚至整个伦敦警察厅可都不太喜欢,亲爱的威尔基。自从我——恕我自夸——在《荒凉山庄》里让他以贝克特探长的形象永垂不朽(或者更早在1851年我们的《家常话》杂志里那篇恭维他的小文章《与菲尔德探长出勤》)之后,我就密切留意我们这位菲尔德先生的动向。在那之后不久他就离职了……那应该是1853年的事。”

“可是当时你很欣赏他,”我说,“至少欣赏到愿意以他为蓝本创造一个吸引人的角色。”

狄更斯又笑了。此时我们绕过湿地踏上回程,朝远处的盖德山庄前进。“哦,亲爱的威尔基,我欣赏的人可多了,只要他们有成为故事人物的潜力,包括你在内。不然这么多年来我怎么能忍受福斯特的鼠目寸光。可是我们亲爱的菲尔德先生身上总是散发一股校园恶霸的刺鼻气味,而恶霸往往不知节制,最后免不了受责难。”

“你是说他在苏格兰场的伦敦警察厅已经失势了?”我说。

“差不多。威尔基,你记不记得喧腾一时的帕尔玛毒杀案,天哪,已经十年了,时间可真是……造个新词……飞也似的过去。总之,你有没有在俱乐部的报纸上读到过那则新闻?”

“嗯,应该没有。”

“无所谓,”狄更斯说,“简单来说,我们这位退休的菲尔德探长当年也在那桩轰动一时的案子里插了一脚,变成媒体追逐的对象。他执意要人家称呼他菲尔德探长。坦白说,我觉得我们这位食指肥短的朋友刻意让媒体和大众误以为他还隶属于伦敦警察厅。而他在警察厅里那些继任者,也就是那些正牌的探长与探员们,不太能接受这点。威尔基,他们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所以就取消了他的退休金。”

我停下脚步:“他的退休金?”我叫道,“他该死的退休金?那家伙讯问你又威胁我,都是为了该死的……退休金?”

狄更斯因顺畅的步伐被迫停顿显得很不开心,但他还是停下来,手杖挥砍着野草,脸上却露出笑容。“没错,是为了退休金。我们这位冒牌探长朋友的确开了私家侦探社,也赚了些钱。比如我们上次夜间出游,我就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请我们的大块头朋友黑彻利陪同。可是你应该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姓菲尔德的前警探有多么……贪得无厌这个词应该算中肯……有多么贪得无厌,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会是。他无法容忍拿不到退休金,我敢说他为了拿回退休金,就算杀人也在所不惜。”

我听得猛眨眼。“那为什么找祖德?”我终于问出口,“就算他找到祖德这个幽魂,又能有什么好处?”

“也许能帮他争取回退休金。”狄更斯说,我们继续往前走,“至少他这么认为。最近内政大臣乔治·格雷爵士正在重新检视菲尔德的退休金暂停给付案,这是因为菲尔德的律师吵吵嚷嚷了很长时间。我跟你保证这笔律师费不便宜!我敢肯定菲尔德先生老糊涂的脑袋……”

在此我没有插嘴提醒狄更斯菲尔德只比他年长七岁。

“……编造了一个脱困之计,觉得等他追踪逮捕到这个犯罪头子祖德……一个二十年前逃出菲尔德大队长手掌心的幽灵人物……内政大臣和苏格兰场侦缉局和他所有的老朋友以及伦敦警察厅那些冷漠的继任者不但会原谅他,继续拨付他的退休金,还会奉命为他戴上桂冠,用他们壮硕的肩膀将他扛到滑铁卢车站。”

“那么他是犯罪头子吗?”我轻声问道,“我是说这个祖德?昨晚菲尔德告诉我,祖德多年来谋杀了大约三百个人……”

狄更斯瞄了我一眼。我发现经过一个夏天,他脸上的皱褶和纹路变深不少。“亲爱的威尔基,你觉得这个数目字可信吗?”

“我……没有概念。”我说,“听起来是有点儿夸张,我印象中没听说过三百件悬而未决的命案,包括白教堂或任何地方。可是狄更斯,我们那天去的地方实在很不寻常,非常诡异。而且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你搭那艘怪船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是没说过。”狄更斯说,“当天晚上我答应过你很快就会告诉你,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很抱歉拖了那么久。”

“没有关系。”我说。周遭事物的鸦片酊光圈还没完全消失,我的头却已经隐隐作痛。“但我很想知道那天晚上的经过,我想知道你那天晚上追查这个祖德的结果。”

狄更斯又瞄了我一眼:“那么我不必担心我们的共同朋友逼你把这些内容转述给他?”

我停住脚步:“狄更斯!”

他没有停步,只是倒退着往前走,一路甩着手杖,面带笑容。“亲爱的威尔基,我开玩笑的,只是说说笑。来吧……赶上来,已经走到这个速度了,别慢下来。赶上来跟我并肩走,顺便把你的气喘声压低成公牛的哞哞声,我会把那天晚上我把你留在地底城墓室底下的下水道那个红砖码头以后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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