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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吗?

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没见了?

多少年没见了?

对岁月的感觉渐渐变得迟钝起来,就好像有一只平扁扁的黑鸟在头上乱蹬乱刨,没办法数过三个数。抱歉,希望你能告诉我。

瞒着大家离开故乡那座城市恐怕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或者你对连你也瞒着这点怏怏不快。我几次打算向你解释,却怎么也未做到。写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说是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对自己都解释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别人解释清楚。

大概。

我向来不擅于写信。或顺序颠三倒四,或把词意完全弄反,写信反倒使自己陷入混乱。另外由于缺乏幽默感,写着写着便自我厌恶起来。

不过,写信写得好的人也就没了写信的必要,因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脉中活下去,但这当然只是我的个人偏见,所谓活在文脉中云云或许根本无从谈起。

现在冷不可耐,手已冻僵,简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脑浆也不像自己的脑浆。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脑浆的雪,并如他人脑浆一样越积越厚(文字游戏)。

除去寒冷,我活得还挺精神。你怎么样?我的地址不告诉你,希望你别介意。并非我有意向你隐瞒什么,这点你一定得理解。无非是说这对我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诉你,在那一瞬间自己身上将有什么彻底改变——我表达不好。

我觉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达不好的事情。问题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便越表达不好。肯定天生什么地方有缺陷。

当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只是我最大的缺陷在于我的缺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迅速变大。就是说自己体内好像养了一只鸡,鸡产蛋,蛋又变鸡,变的鸡又产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况下生存下去吗?当然能。而问题最终也就在这里。

反正我还是不写我的地址。肯定这样合适,无论对我还是对你。

或许我们应该出生在十九世纪的俄国。我弄个什么什么公爵,你弄个什么什么伯爵,两人狩猎,决斗,争风吃醋,怀有形而上的烦恼,在黑海岸边望着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连“什么什么叛乱”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并死在那里。你不认为这样很美很妙?若生于十九世纪,估计我也能写出更有起色的小说来,即使比不得托尔斯泰,也肯定能挤进也还说得过去的二流。你怎么样呢?你恐怕始终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也并不坏,都很有十九世纪意味。

不过算了,还是返回二十世纪吧。

谈谈城市。

不是我们出生的城市,是各种各样别的城市。

世界上的城市实在五花八门。每个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年来我走了为数相当不少的城市。

随便在哪个站下车,那里都必有交通岛,必有市区交通图,必有商业街,无一例外。甚至狗的长相都一样。先在街上转一圈,然后找不动产商介绍便宜住处。当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难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这人只要情绪上来,待人接物还是颇有两下子的,有十五分钟即可同大多数人套到近乎。这么着,住处定下,小城信息也纷纷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这也同样得益于我广交朋友。若是你,肯定不胜其烦(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心烦),不过反正也住不上四个月。其实交朋结友并非什么难事。首先找一家城里年轻人集中的咖啡馆或快餐店(哪个城市都不缺这玩意儿,犹如城市的肚脐),当那里的常客,培养熟人请其介绍工作。当然,姓名履历须适当编造。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历,甚至原本的我是什么样子都常常忘却脑后。

工作实在林林总总。差不多都很单调,但我还是干得兴致勃勃。干得最多的是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领班。也在书店值过班,在广播局干过。还当过土木小工,当过化妆品推销员。当推销员时的反应相当不错。另外同好多女孩睡觉。同名字不同身世不同的女孩睡觉,滋味的确不坏。

也就这样,这样周而复始。

我已二十九,再过九个月就三十岁。

至于这样的生活是否完全适合自己,我还说不清楚,喜欢浪迹萍踪这种性格是否有普遍性也不得而知。或许如某人写过的那样,长期流浪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三种性格倾向之一,即宗教性倾向、艺术性倾向、精神性倾向。若哪一种都不存在,长期流浪便无从谈起。但我觉得哪一种于我都对不上号(勉强说来……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开错了门却又后退不得。但不管怎样,既然门已打开,就只能进去。毕竟不能总赊账买东西。

如此而已。

开头就已说过(说了?),一想起你来我便有点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较为地道的年代的缘故吧。

又及:

随信寄去我写的小说。对我已经没有意义,适当处理就是。

这封信是快信,以便十二月二十四日前寄到你手里,但愿一路顺风。

总之祝你生日快乐!

拥有一个白雪皑皑的圣诞节!

鼠的信寄到已是临近新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了,皱皱巴巴地塞在我宿舍的信箱。转寄纸签都贴了两个,因为是寄往我原来住处的。但这总怪不着我,我没有办法通知。

淡绿色信笺满满写了四张。我反复读了三遍,然后拿起信封,查看已一半模糊的邮戳。邮戳上的地名我闻所未闻,遂从书架上抽出地图册查找。从信上看,我猜想可能是本州北端一带。果不其然,位于青森县,从青森乘火车要一个小时的小镇。看时刻表,每天有五班车在那里停靠。早上两班,午间一班,傍晚两班。十二月间的青森我去过几次,冷得不得了,信号机都结冰。

我把信给妻看。她说了句“可怜的人儿”。也许她的意思是“可怜的人们”。当然时至如今怎么都无所谓了。

小说有二百多页原稿纸,我连名也没看便塞进了桌子抽屉。不知为什么我不想看。对我来说,信已足够了。

之后我坐在炉前椅子上吸了三支烟。

鼠下一封信是翌年五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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