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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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在巴黎安顿下来还不到两个星期，就遇到斯特里克兰德了。

我很快就在达姆路一所房子的五层租到一间小公寓。我用两三百法郎在一家旧货铺换来了几件家具，好布置我的房间。我和看门人说好，请她每天早上帮我煮咖啡，并替我收拾房子。把一切安排好后，我就去拜访我的朋友迪尔柯·斯特罗伊夫。

说到迪尔柯·斯特罗伊夫，依据人们性格的不同，有的人在提到他时会露出轻蔑的笑容，有的人则会困惑地耸耸肩膀。上帝将他塑造成了一个滑稽可笑的人。他是个蹩脚的画家。

我和他相识于罗马，他当时的画作令我记忆犹新。他热衷于描摹普通的人和事物。他的灵魂出于对艺术的挚爱而悸动，他描摹那些在西班牙广场贝尼尼[1]式阶梯旁的模特，丝毫不认为那些画太过艳丽，从而有些失真。他画室里那些作品中的人物不是留着小胡子、大眼睛、戴尖顶帽的农民，便是衣衫得体却透着褴褛的顽童们，或是身穿彩色衣裙的女人们。画中人时而悠闲地立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时而在晴空下的柏树丛中嬉戏追逐，时而在有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喷泉旁谈情说爱，时而伴随着牛车漫步于意大利郊野。这些人物都被描摹得异常精致，色彩也过于逼真，即便是摄影师也无法拍摄出比这更加真切的照片。

一位住在美第奇别墅的画家称他为“巧克力盒子画家[2]”。看了他的作品，你会以为莫奈、马奈等一切印象派画家都不曾存在过。

“我从不敢自诩为伟大的画家，”他说，“我当然不是米开朗琪罗，可我有自己的特色，所以有人愿意掏钱买我的画。我把浪漫主义情怀带进了各家各户。你知道，不仅仅是荷兰，即便在挪威、瑞典和丹麦，我的画也有销路。我的买家大部分是商人，还有富裕的手艺人。那几个国家的冬天凄惨到什么样子你无法想象，沉闷、阴冷、漫长得仿佛毫无尽头。那里的人喜欢看我画的意大利风景。我画的不仅是他们想象中的意大利，也是我来这里以前所想象的意大利。”

我想这种幻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把他搅得眼花缭乱，令他看不到真实的情况。他对严酷的现实弃之不顾，始终从精神的视角，凝望那座充斥着浪漫的侠盗和如画的废墟的意大利。他只画他理想中的样子，虽然他的理想又普通又贫瘠又稚拙，但始终是个理想，这就使他的性格被赐予一种迷人的特质。

正因为如此，迪尔柯·斯特罗伊夫在我眼中才和别人不一样，不仅仅是一个被人嘲讽戏谑的对象。

他的某些同行就从不遮掩对他作品的蔑视，但是他又很能赚钱，于是这群人就毫无顾忌地随便花他的钱。他很慷慨。那群账目上已捉襟见肘的人一边耻笑他轻易地相信他们编造的落魄故事，一边又恬不知耻地向他借钱。

他很重感情，可是在他那非常容易被撬动的感情中，却存在一些愚蠢的成分，使你即便获得了他的好心帮助，也无法对他产生任何感恩之情。同他借钱就像抢劫一个小孩子一样容易——他太软弱，使你反而有些瞧不起他。我试想，一个因手脚麻利而自鸣得意的小偷如果发现一个粗心的女人将一个装满珠宝首饰的皮包落在车上，定会有几分恼火。

说到斯特罗伊夫，上帝在将他打造成一枚笑料的同时，并没有使他的感官变得迟钝。人们总是取笑他，无论是出于善意的调侃还是恶意的耻笑，都令他无比痛苦，可他却从没停下为人创造嘲笑机会的脚步，好像他是故意为之似的。

他不停地被人们伤害，但他本性又那样善良，不愿对任何人怀恨在心，就算被毒蛇咬了，他也从不知道要吸取教训，一旦疼痛过去了，他又会不无怜爱地把那条蛇拥入怀中。他的生活注定是悲剧，其写作模式依照的是打打闹闹的滑稽剧。

由于我从不曾嘲笑过他，因此他对我充满感激。他经常对着我富于同情心的耳朵倾诉他那些烦恼事。但最悲惨的是，他受到的委屈全都那样荒唐可笑，以至于他把它们讲述得越凄惨，就越使你忍俊不禁。

尽管斯特罗伊夫是个蹩脚的画家，但他的艺术鉴赏力却很高，和他一起去参观画廊总让你收获颇丰。他有着真切的热忱，以及深刻的见解。他是个天主教徒，不仅对古典派画家发自内心地推崇，也对现代派画家饱含同情。发掘绘画界的天才是他擅长的事，他对他们总是慷慨地给予赞赏。我想在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谁的判断能像他那样准确和客观。

他的艺术修养超越大部分画家，不会像他们那样对其他艺术一无所知。他对音乐和文学也有很强的鉴赏力，从而使他对绘画的理解不仅深刻，而且能做到不拘一格。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他的指导是非常有价值的。

我在离开罗马后，一直和他保持书信来往，大概每两个月，我就能收到一封他用蹩脚的英语写就的长信。

他的信总能使我看到他说话时那副热切、急迫、手舞足蹈的样子。在我到巴黎去之前，他刚同一个英国女人结婚，他们的家设在蒙马特高地[3]的一间画室里。我同他已经有四年没见过面了，我也从没见过他的妻子。

[1]乔凡尼·贝尼尼（1598-1680），意大利巴洛克派建筑家、雕塑家、画家。

[2]原文为法语，比喻绘画作品过于完美而有些失真，像巧克力糖盒上的画一样。

[3]蒙马特高地，法国巴黎市北部一座约130米高的小山，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有许多欧洲艺术家在此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