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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1]，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注释】
[1]镞：箭头。
【译文】
李广守右北平，匈奴听到了，称他为“汉朝的飞将军”，躲避他几年，不敢侵入右北平。
有一次，李广出外打猎，看到草丛中的石头，以为是一只老虎而发箭射去，射中石头，箭头射进了石头里，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块石头。接着又连射几箭，却始终不能再射进去了。李广所在的郡，一听说有老虎，常常亲自去射它。到他驻守右北平时，一次射老虎，老虎跳跃起来，扑伤了李广，李广最终射死了老虎。
【原文】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1]，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2]，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3]。专以射为戏，竟死[4]。广之将兵，乏绝之处[5]，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6]，士以此爱乐为用[7]。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8]，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注释】
[1]二千石：汉代官员俸禄的等级从二千石递减到百石，汉代郡守俸禄每月二千石。[2]猿臂：比喻两臂像猿臂长而灵活。[3]射阔狭：比赛射箭远近。[4]竟死：到死。是说李广以射为乐，到死都是这样。[5]乏绝：指缺水断粮。[6]宽缓：指待人宽厚和缓。[7]爱乐为用：指爱戴李广，乐于为他效力。[8]用此：因此。
【译文】
李广为人廉洁，得到赏赐总是分给他的部下，吃喝跟士兵在一起。终李广一生，做了四十多年俸禄二千石的官，家里没有多余的财物，始终不谈购置家产的事。李广身材高大，两只胳膊像猿臂一样长而灵活，他擅长射箭也是有天赋的，虽然他的子孙还有外人都向他学习射箭，但是没有人能赶得上他。李广口才迟钝，不多说话，和别人在一起就在地上画军阵，射箭比远近，输了的罚喝酒。（李广）专以射箭作为游戏，一直到死。李广带兵行军，遇到缺水断粮的时候，一旦找到水源，士兵们没有全部喝到水，他就不靠近水边；士兵们没有全部吃饭，他就不尝饭食。他对待士兵宽厚和缓而不苛刻，士兵因此甘愿听他调用。他的射法，看见敌人逼近，不到几十步之内，估计射不中不发箭，一发箭弓弦一响敌人就应声而倒。因此，他带兵作战，屡次遭围困受辱，他射猛兽也被猛兽扑伤过。
【原文】
居顷之，石建卒[1]，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2]。元朔六年[3]，广复为后将军[4]，从大将军军出定襄[5]，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6]，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7]，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8]，异道[9]。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10]，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11]。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12]。”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13]，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14]，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15]，杀数人，胡虏益解[16]。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17]，而广意气自如[18]，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19]，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20]，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21]，无赏。
【注释】
[1]石建：石奋的长子，以孝谨著称，汉武帝时任郎中令。[2]郎中令：官名，为皇帝左右亲近的官职，掌管守卫宫殿门户。汉武帝时改称光禄勋（九卿之一）。[3]元朔：汉武帝刘彻的年号。[4]后将军：官名，位次于上卿。当时有前、左、右将军称号。[5]大将军：指卫青（？～公元前106年）。他是武帝皇后卫子夫的同母弟，曾多次伐匈奴，封爵长平侯。大将军是当时最高的军衔，位比三公。定襄：郡名，在今山西右玉北。[6]中（zhòng）：符合。首虏率（lǜ）：达到规定的杀死和俘虏敌人的标准。[7]后二岁：即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8]张骞（qiān）：（？～公元前114年），汉中成固（今陕西城固）人。武帝时奉命出使西域诸国，沟通和加强了西域各国的关系，因功封博望侯。[9]异道：不同的路，即分路进兵。[10]左贤王：匈奴官名，单于手下的统帅。当时单于自领中部外，设有左、右贤王，分领东西两部，匈奴尚左，左贤王居领东方，右贤王居领西方。当时李广出右北平，恰在左贤王管辖境内。[11]敢：李广之子李敢。[12]易与：容易对付。[13]圜陈：圆形的阵势。圜，通“圆”。外向：即队伍面朝外对敌。[14]毋（wú）：勿。[15]大黄：弩弓名，又名黄肩弩。因体大色黄，故名，是当时最能射远的弓弩。裨（í）将：副将。[16]解：通“懈”。[17]无人色：指脸色不像活人。[18]意气自如：神气同平时一样自然。[19]罢（í）：通“疲”。[20]留迟后期：指行军迟缓，在预定的会合日期没有到达。[21]军功自如：功过相抵。如，相当，均等。
【译文】
过了不久，郎中令石建去世了，于是皇上征召李广接替石建做郎中令。元朔六年，李广又调任后将军，跟随大将军的军队从定襄郡出击匈奴。各将领多有杀敌俘虏达到标准因功封侯的，而李广部队没有功劳。过后二年，李广以郎中令的身份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发，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和李广同行，分两路走。走了大约几百里，匈奴左贤王带领四万骑兵包围李广，李广的士兵都感到恐惧，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快马冲击匈奴骑兵。李敢独自带了几十名骑兵飞奔而去，直穿匈奴骑兵的包围圈，抄出敌军的左右两翼而回，报告李广说：“匈奴容易对付呢。”士兵才安定下来。李广布成圆形阵势，向着四外，匈奴猛攻他们，箭下如雨。汉兵死亡的人数超过一半，汉军的箭也快用完了。李广便命令士兵把弓拉开，不要放箭，李广亲自用大黄弩弓射敌人的副将，射死了几个，匈奴士卒渐渐松懈。恰巧天色黑了下来，军官士兵都面无人色，可是李广的神气同平常一样，更加精神振奋地指挥军队。军中从此佩服他的勇气。第二天，继续奋力战斗，博望侯的军队也到了，匈奴军队才解围而去。汉军疲乏了，不能去追击。这时李广几乎全军覆没，只得收兵回去。按汉朝的法律，博望侯耽误了预定的日期，当处死刑，出钱赎罪，降为平民。李广的军功和罪责相当，没有封赏。
·受辱自刎·
【原文】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1]，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2]，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3]，出东道。东道少回远[4]，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5]，今乃一得当单于[6]，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7]，以为李广老，数奇[8]，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9]，为中将军从大将军[10]，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11]。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幕府[12]，曰：“急诣部[13]，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14]，意甚愠怒而就部[15]，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16]，或失道[17]，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18]，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19]，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20]。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21]。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幕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22]。”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23]。百姓闻之，知与不知[24]，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李广自尽
【注释】
[1]骠骑将军：官号，地位仅次于大将军，这里指霍去病。霍去病（公元前140～前117年），西汉名将，河东平阳（在今山西省临汾市西南）人，是卫青姐姐的儿子。武帝时多次征伐匈奴，保卫了与匈奴邻接诸郡的安定，解除了匈奴对汉王朝的威胁，有功，封冠军侯。[2]走（zòu）：趋，追逐。[3]右将军：指赵食（yì）其（jī）。[4]少：通“稍”。回远：迂回、绕远。[5]结发：古代男子二十岁束发，始可戴冠，以表成年。[6]当：遇。[7]阴受上诫：暗中得到武帝的告诫。上，指武帝。[8]数奇（jī）：命运不好。数，命运的定数。奇，本指单数，与偶数相对称，古代占卜，偶为吉。[9]公孙敖：姓公孙，名敖，义渠人，与卫青友好，曾搭救过卫青的性命，随卫青出击匈奴，封合骑侯。元狩二年，击匈奴，因行军失约，临阵怯战，当斩，赎为平民。[10]中将军：位与前后左右将军相当。[11]固：坚决。辞：辞免，指拒绝徙并右将军军。[12]长史：官名，即大将军秘书，协助大将军处理所属部门的事务。[13]诣（yì）：往。[14]谢：辞别。[15]愠（yùn）怒：愤怒。[16]亡导：没有向导。亡，通“无”。[17]或：通“惑”，迷惑。[18]绝：横渡。幕：通“漠”，沙漠。[19]糒（bèi）：干粮。醪（láo）：酒浆，浊酒。遗（wèi）：赠，给。[20]曲折：详细的经过。[21]责：责成，查问。对簿：对质，受审，即受审问时凭着文书对质。簿，文书，记载。[22]刀笔吏：管理文书的官员。古代在竹简上记事，笔是记事的工具，刀是削误的工具，文书官员经常使用这种东西，故称。以后引申为贬词，有舞文弄法之意。[23]士大夫：一般文武官吏的统称，这里指将士。一军：指军中的一切人。[24]知：犹“识”，认识。
【译文】
过后二年，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大举出兵攻打匈奴，李广几次自动请求前去。天子认为他老了，没有允许；过了好久，才允许他的请求，派他担任前将军。这年是元狩四年。
李广决定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击匈奴，出了边塞，卫青捉到俘虏，得知单于住的地方，就亲自率领精锐部队突击单于，而命令李广的部队跟右将军的部队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稍微迂回绕远，而大部队行经水草稀少的地方，其势不能聚集行进。李广亲自请求说：“我是部队前将军，现在大将军却改让我从东路出兵，况且我从年轻时候起就和匈奴作战，今天才有一次机会得与单于敌对，我愿意担任前锋，先同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曾暗中受到皇上嘱咐，认为李广年老了，多次遭受窘困，不要让他正面同单于对阵，恐怕不能实现他的愿望。这时候，公孙敖新近失掉侯爵，担任中将军跟随大将军出征，大将军也想要让公孙敖与自己一同与单于对阵，所以调开前将军李广。李广当时知道这种情况，坚决向大将军拒绝调动。大将军不听从，命令长史下一道文书给李广的幕府，说道：“赶快到所在军部去，照文书所说的办。”李广没有向大将军告辞就动身出发了，心里很恼怒，到达军部，带领士兵和右将军赵食其合兵一处，从东路出发。部队没有向导，迷失了道路，落在大将军的后面。大将军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了，没能取得战果而回。大军向南渡过沙漠，才遇到前将军和右将军。李广会见大将军之后，回到自己军中。大将军派长史拿着酒食送给李广，顺便问了李广、赵食其迷失道路的情况，卫青要上书报告天子军中的曲折情形。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派长史迫令李广的幕府人员前去听候审问。李广说：“各校尉无罪，是我自己迷失了道路，现在我亲自上供状，听候审问。”
回到自己的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年轻的时候起，与匈奴大大小小经历了七十多次战斗，这一次有幸跟随大将军迎战单于的直属部队，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走迂回遥远的路，偏又迷失了路，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年纪六十多了，毕竟不能再受办案人员的侮辱了。”便拔出刀来自刎了。李广所部的军士都哭了。老百姓听到这件事，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不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都为他流泪。而右将军赵食其单独被送交执法官吏，判处死刑，出钱赎罪，降为平民。
【原文】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1]。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2]，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3]？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注释】
[1]传：指《论语》。引语出于《论语·子路》篇。[2]悛（xún）悛（xún）：通“恂恂”，谦恭谨慎。鄙人：居住在郊野未见过世面的人。[3]其：那。
【译文】
太史公说：《论语》上说：“在上位的人本身行为端正，即便不下命令，人们也会遵守奉行；在上位的人本身行为不端正，即便下了命令，人们也不会遵守奉行。”这是说的李将军吧？我看到李将军诚恳质朴像个乡下人，口不善于讲话。等到他死的时候，天下认识他的和不认识他的，都为他极尽哀痛。他那种忠实的品质确实得到士大夫们的信任啊！俗话说“桃树李树不会说话，可是树下自然地被人们踩出了一条小路”。这话虽然浅近，但是可以用来说明大道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