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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月

克罗兹船长登上甲板,发现来自天空的幽灵正在攻击他的船。在惊恐号上方有几十道隐隐闪现的光束向他直刺而来,却又倏地缩了回去,仿佛恶狠狠的幽灵正伸出绚烂的手臂准备发动攻击,最终却下不定决心,骨架清晰可见的灵质手指伸向惊恐号,张开、准备捕攫,然后又收了回去。

外面的温度是华氏零下五十度,而且还在迅速下降中。稍早之前,就在一天中仅有的一小时微弱晨光出现之际,天空出了一场大雾。为了降低船上人员被落冰击中以及船因覆冰过重而翻覆的风险,三根中桅和更上方的上桅、上索具、最高桅都已被拆下收起。如今雾已散去,短了一大截的船桅看起来就像被粗暴修剪过的树枝,枝叶落尽、包覆着冰雪,反射出从昏蒙地平线一端舞动到另一端的北极光。

克罗兹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船四周锯齿状的冰原先变成蓝色,接着释放出血光般的紫红,最后发出翠绿的光,颜色像极了他童年时的北爱尔兰山丘。在距船首右舷约一英里远处,遮挡住姐妹船幽冥号的巨无霸冰山也一度如幻象般出现光彩,好似是靠着冰山内部的冰冷火焰发出光芒。

拉起衣领,仰起头,这是他四十年来检查船桅及索具时养成的习惯,克罗兹注意到头顶上的星光冰冷而稳定,但靠近地平线的星光不只在摇曳,还会在注视它们时移动,时而左蹦右跳,时而上下轻摇。

克罗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上回与罗斯到南极,以及前几回在北极水域探险时都经历过。参与那次南极之旅的一名科学家(他在冰雪中度过第一个冬天时只做了一件事:磨制并擦亮自己的望远镜镜片)就曾经跟克罗兹说,可能是因为有一层厚重但不稳定的冷空气,覆盖在冰封的海面及看不见的冰冻陆块上所造成的。当光线在其中不断快速折射时,就会造成星光扰动。他口中的冰冻陆块,指的是人类尚未亲眼见过的新大陆。或者,克罗兹心想,是白人未曾见过的北极圈内新大陆。

克罗兹和他的朋友、当时的探险队总指挥詹姆士·罗斯,就发现一个过去没人知晓的大陆——南极洲。那不过是将近五年前的事。他们用罗斯的名字为那里的海洋、峡湾及陆地命名,用赞助者和朋友的名字为山岭命名,用他们的两艘船(现在这两艘船)的名字,为两座能从地平线上看见的火山命名,于是那两座冒着烟的山就叫做“幽冥”和“惊恐”。克罗兹很讶异,他们没有用船上那只猫来为重要的地形命名。

也没有用他的名字来命名。在一八四七年十月,在天色昏暗的冬日傍晚,没有任何一块北极或南极的陆地、岛屿、海湾、峡湾、群山、冰棚、火山,或他妈的随便一座浮冰山叫做: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

克罗兹没有让脏话脱口而出,即便他现在正有此打算。他知道自己有点醉了。好吧,他想,同时调整脚步,让自己在这船身朝右舷倾斜十二度、船首下垂八度的结冰甲板上保持平衡,这三年来我经常喝醉,不是吗?一直没清醒过来,自从苏菲……不过,跟那可怜又不幸、再怎么清醒也没用的废物富兰克林比起来,我就算是喝醉,也是比他强得多的海员及船长。连他那头脸颊红润、口齿不清的宠物卷毛狗费兹坚也一样,跟我没得比。

克罗兹摇摇头,踏着结冰的甲板朝船首走去,走向在摇曳闪烁的极光下唯一看得到的守卫。

这守卫身材短小、长得像老鼠,名叫哥尼流·希吉,副船缝填塞匠。在这里担任守卫的每个人在黑暗中看起来都一样,因为他们领到的是同样款式的御寒衣物:在一层层法兰绒和羊毛衣外头罩着厚重的防水大外套,肥胖的袖口突出两个球茎形的连指手套,带有耳罩的厚重烟囱帽的威尔斯假发紧紧包住头,通常还有长长的保暖巾缠住整颗头,只剩下冻僵的鼻尖露在外面呼吸。不过每个人打理或穿上御寒衣物的方式仍有些不同:有人多围了一条从家乡带来的保暖巾,有人硬是多罩上一顶威尔斯假发,有人则是让母亲、妻子或爱人亲手编织的彩色手套从皇家海军的制式手套下隐约探出头来。所以,即使他们人在外头被黑暗包围住,离克罗兹还有一段距离,克罗兹还是能够借此辨认出船上尚存的五十九名军官与船员。

希吉这时正顺着被垂冰包覆的船首斜桅方向往船外眺望。皇家海军惊恐号受到冰层推挤,现在是船尾向上、船首向下,船首斜桅最前面的十英尺埋在海里,形成一道冰脊。这位副船缝填塞匠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思绪或寒天中,没注意到船长正朝他走来。克罗兹走到希吉身旁的护栏附近才停下。护栏宛若一座冰雪筑成的祭坛,而守卫的霰弹枪就靠在祭坛上。在酷寒的户外,就算戴着连指手套,也没人想碰一下金属物品。

克罗兹倾身接近在护栏附近的希吉时,希吉动了一下。惊恐号的船长看不见这二十六岁小伙子的脸,倒是看见他呼出的气立刻变成一朵可以反射北极光的冰晶云,从小个子被威尔斯假发及层层保暖巾缠绕住的大圆头外飘出。

在冰天雪地的冬季,军人无须行礼,连航海中常用的手指触额礼也可以省略。不过裹着厚重衣物的希吉,还是行了甲板人员为了感激船长探访所行的古怪小曳步——耸肩——点头礼。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守卫的值班时间已从四小时降为两小时(克罗兹心想,在这艘太过拥挤的船上,我们不仅有足够的人员可以轮班,守卫人数再加倍也没问题),而且从希吉的慢动作可以看出他已经快冻僵了。虽然克罗兹告诉过他们很多次,在甲板上要不时活动筋骨,走动一下或原地跑步,必要时还可以上下跳,只要随时注意冰上的情况即可,但他们却宁可不动如山,仿佛自己穿着汗衫在南洋海面上,全神贯注地观察美人鱼何时会出现。

“船长。”

“希吉。什么事?”

“没事,他们开枪后……就那一声枪响……差不多两小时前,长官。刚刚我听到,我应该是听到……也许是一声尖叫,有个东西,船长……从那冰山后面。我跟厄文中尉报告过了,不过他说,那大概只是冰在作怪。”

幽冥号方向传来枪响之事,克罗兹在第一时间就被告知了。当时他很快登上甲板,不过枪响没有再出现,他也因此没派人到另一艘船上去通报或到冰原上去调查。摸黑到冰冻的海里本身就很危险,更何况现在在满布陡峭冰脊及高大善变雪脊的蛮荒冰原里,还有那只……东西……在等着,派人出去根本等于要他们去送死。现在两艘船唯一能互通信息的时间,只有接近正午那段一天比一天短的微亮时光。再过不了几天就不再会有真正的白昼了,只有北极的永夜。二十四小时的夜。一百天的夜。

“也许是冰,”克罗兹说,心里想着厄文为何没跟他报告疑似有尖叫声。“还有枪响,那也是冰在作怪。”

“是,船长。是冰没错,长官。”

两个人心里却都不相信。毛瑟枪或霰弹枪的枪响都非常独特,即便是从一英里外传来也不容易误认,在如此接近北极之地,声音更传得异常遥远而清晰。不过,浮冰确实比先前更紧迫地压挤着惊恐号,并且不时在隆隆作响、呻吟、破裂、脆折、怒吼或尖叫。

最困扰克罗兹的是尖叫声,他每晚仅约一小时的熟睡时间经常会被打断。声音像极了他母亲临终前几天的哭嚎……也像他老姨妈说的故事中,女巫在夜里预测家人死期已近时发出的哀号。两种声音都让当时年纪小的他辗转难眠。

克罗兹慢慢转过身。他的眼睫毛已经结成冰框,呼出的气与鼻涕也在上唇结成硬皮。船上的人已学会把胡子塞进保暖巾和毛衣里,塞得愈深愈好,即便如此,他们还经常被迫剪掉与衣物冻成一团的毛发。跟大多数军官一样,克罗兹每天刮胡子,为了节省燃料,侍从送来的“热水”通常只是勉强融化的冰,这让刮胡子成为一件苦差事。

“沉默女士还在甲板上吗?”克罗兹问。

“哦,是的,船长,她几乎一直在。”希吉的声音轻许多,好似担心声音太大。即使“沉默”听见他们的对话,也不可能听得懂他们的语言。可是船上的人却相信——随着冰原里那只东西潜伏在他们附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更加相信——这位年轻的爱斯基摩女人是拥有神秘力量的女巫。

“她跟厄文中尉一起待在左舷的哨站。”希吉加了一句。

“厄文中尉?他不是一小时前就下哨了吗?”

“对,长官。不过这几天,不管沉默女士在哪里,中尉都在,长官,希望您不会怪我直说。她不下到船舱,他也不下去,除非他不得不下去,我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人能像那个巫……女人,在外面待那么久。”

“盯着冰原,专心顾好你的工作,希吉。”

克罗兹粗哑的声音让这副船缝填塞匠再度动起来,只是这次的耸肩礼比较敷衍。然后他转过头去,雪白的鼻子再次朝向船首外的黑暗。

克罗兹大步朝左舷的守望哨走去。八月时,他们以为有机会脱困,足足兴奋了三个星期。但是上个月他又要大家准备让船在此过冬。克罗兹再次下令转动下桅,让它们顺着船轴的方向形成一道主梁,接着他们搭起金字塔形的帐篷,把大部分主甲板盖住,重新把八月时在空欢喜中拆下并收藏起来的木制屋椽装回去。即使大伙每天都花好几个小时的工夫,在甲板上留下来当隔冷层的雪中铲出几条厚约一英尺的信道,用尖嘴锄、冰凿等工具除冰,清掉落在帐篷里的雪沫,最后再放入一道道的沙来增加走道摩擦力,甲板表面仍然结着一大片冰。在前后左右都倾斜的甲板上,克罗兹的移动方式与其说是大步走,还不如说是在做优雅的滑冰动作。

这时段的左舷守卫是见习生汤米·伊凡斯。他在船上最年幼,总是把他母亲织的一顶怪模怪样的绿色针织帽,整个紧罩在他肥大的威尔斯假发上,让克罗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离开哨所向船尾移动了约十步,想让第三中尉厄文及沉默女士保有一点隐私。

克罗兹想踢人,踢每个人的屁股。

爱斯基摩女人身穿毛绒绒的毛皮外衣、连衣帽及裤子,看起来就像一头短小圆肥的熊。她半背对着身材高大的中尉,厄文顺着护栏紧靠着她,没有碰到她,但比起军官与绅士们在露天派对或游艇上与淑女们保持的距离来说,他们两人的距离近多了。

“厄文中尉。”克罗兹并非有意要在问候中加入强烈的喝斥,可是这个年轻人的直觉反应还是让克罗兹有点得意。厄文当下吓得魂不附体,像被一把利刃刺了一下,几乎失去平衡。他用左手抓住结冻的护栏,然后——虽然他明知船困在冰中时的行礼协议,还是坚持举起了右手——行了正式军礼。

这行礼还真荒唐,克罗兹心想。穿戴着肥大的连指手套、威尔斯假发以及层层御寒衣物的年轻厄文,原本就很像一头在行礼的海象了,再加上这小子并没有用保暖巾盖住他刮干净的脸——也许是想让沉默女士看看他有多英俊——因此鼻孔下方悬挂了两根长长的垂冰,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海象。

“不用多礼。”克罗兹半斥责地说。你这白痴,他心里补上一句。

厄文僵直地站着,注视着沉默,至少是注视着她毛茸茸的连衣帽后边,然后张口想说话。但是,他很显然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又闭上嘴。他的舌头和他冻僵的皮肤一样惨白。

“现在不是轮你值班,中尉。”克罗兹说。他再次从声音里听出自己的权威。

“是,是,长官。我的意思是:不是,长官。我的意思是:船长您是对的,长官。我的意思是……”厄文再次闭上嘴,不过嘴里的牙齿还在不断打战。在这酷寒天气里,牙齿可能会在两三个小时后碎掉,真正爆裂开来,让骨头及珐琅质碎片散落在两颚紧合后形成的空穴中。根据克罗兹的经验,有时候还可以在牙齿爆裂前先听到珐琅质的龟裂声。

“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约翰?”

厄文想要眨眼,但他的眼皮已经被冻僵在睁眼状态。“您命令我看好我们的客人……要留心……要照料沉默,船长。”

克罗兹叹出的一口气变成冰晶,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随后掉在甲板上,仿佛许多粒小钻石落在地上。“我不是指每一分钟,中尉。我要你看好她,向我报告她做了什么事,让她远离船上的不幸与伤害,而且不要让船上任何人做出……占她便宜的事。你觉得她现在待在外面甲板上,有被人占便宜的危险吗,中尉?”

“没有,船长。”厄文的话听起来不太像是回答,反倒像问句。

“你知道一块肉直接摆在外面多久会结冻吗,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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