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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到1986年,我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写作《魔鬼在你身后》。但对于一个热情勃发的年轻小说家来说,足够了。

当然,我每周还要为APEX项目工作八十个小时以上,但这不成问题。夜晚、周末、同卡伦和小简看电视,进电影院,外出游玩,短途旅行……一切休闲时间都被占用了。我在黄色稿纸上运笔如飞,写作到深夜。我一大早就爬起来——我常常不得不六点半以前离家,带着满巴士的孩子去APEX中心,然后七点刚过就得开始上课——将昨晚手写的章节用打字机疯狂地打出来。我花了一大笔钱,从文具租赁行买了一台返修过的二手IBM Selectric打字机。我下了好大决心才购入这台设备,因为以前那台Olivetti小打字机已经不能胜任新的艰巨任务——一部最终长达一千五百多页的大部头。

《魔鬼在你身后》是如此之复杂——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角色是如此之多,我职业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由卧室改装的办公室里堆满了牛皮纸纸条。我在纸条上记录了众多角色的行为、互动以及最终命运,并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勾出来。我记得,梅勒妮·福勒是红色,索尔·拉斯基是蓝色,尼娜·德雷顿是淡黄色,托尼·哈罗德是黄绿色,上校——也就是威利——是纳粹制服般的黑色。我的书房墙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线条,杂乱地交错着,在重要的交叉点旁还写有潦草的注释。有的线条会突然断掉,因为那条线代表的角色死了。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牛皮纸纸条,看上去就像坏掉的地震检波器吐出的纸带。

秋过冬来,冬去春至,写满字的黄色稿纸、参考书、地图和打字机打出的《魔鬼在你身后》的稿子在身边越累越高,堆成了小山。我不时会告知詹姆斯·法兰科我的这本书会有多厚,而我的出版商兼编辑的回答总是三个字:“没问题。”

这本书计划1986年秋天写完。那年夏天,我聘请APEX项目的秘书阿琳为我工作。她每天在自己家中,根据我修订过的已打出的稿子,将其重新再打出来。当时,我有五六十本字迹潦草、布满涂改痕迹的稿纸,我自己打出来的稿子也有两英尺半高。

那年夏天,我每天有十六到二十个小时用于创作《魔鬼在你身后》。简有时候会来书房找我玩,但她在那个小房间里几乎找不到落脚的空地。卡伦会在晚上十点或十一点来对我说晚安。她知道,我还会继续工作四五个小时,直至寂静的凌晨。每天阿琳都会将她打出的倒数第二稿带给我,而我又会在稿子上做修改,再返给她,然后继续手写剩下的几百页。我就像疯了一样。但我喜欢这种状态。

卡伦和我本来对必须支付给阿琳的昂贵打字费而忧心,但后来我们打消了顾虑。签订合同之后拿到的一万两千五百美元不是一笔小钱,书稿交出之后,我们又能拿到一万两千五百美元。而1987年初出版精装本后,我们还能拿到六千两百五十美元。就算我必须将预付金的一半拿出来购买打字机、聘请打字员、购买记号笔,那又如何?不管怎样,我都得把书写完!

那年夏末,我终于完成了《魔鬼在你身后》,总共一千五百三十四页。我同詹姆斯·法兰科上次联系还是在好几个星期前,当我把这部巨著的最终长度告诉他的时候,他的反应是:“真长,但别担心,我们可以出成一本书。”(法兰科一页都没读过,但他喜欢我口头汇报的故事情节)

在理论上的暑假即将结束的最后几天,我夜以继日地将部分章节的最后定稿打出来,阿琳则以更快的速度将我给她的其他章节打出来。我们在学校开学、我必须重新将每周八十到一百个小时投入APEX教学之前的一天大功告成。我请了一天假,带着卡伦和简去了我们镇上的小公共游泳池。我躺在夏末的阳光中(我像蛆一样苍白),看着周围别的家庭和游泳者,我暗暗感叹:这会儿——这短短几小时——就是我的暑假啊。

但我觉得,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就在我准备将《魔鬼在你身后》交给法兰科的时候,我得知了两件事:第一,我的第一部小说《迦梨之歌》入围世界奇幻奖,成为最后六个候选作品之一;第二,蓝鸟书店破产了。

“何时姊妹再相逢?”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三个女巫之一问。女巫有可能说的是人类大脑的三个主要部分。

几十年前,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脑进化和行为实验室主任保罗·麦克莱恩提出了人类“三位一体脑”理论。这个理论引发了争议,先是被认可,后来遭否定,但他提出的解剖学和进化论上的核心证据却十分明确:我们的大脑是数亿年进化的结果,今天我们的大脑由三个主要部分构成:最新发展出来、也最高级的、位于外层的新皮质,只有我们人类、高等灵长目、鲸鱼和海豚拥有足够复杂、足够多的新皮质;边缘系统——该部分控制我们的肢体动作——所有哺乳动物和一部分爬行动物都有边缘系统;隐藏最深的,是爬行动物脑,这一部分早在几亿年前就进化出来了,早期爬行动物和恐龙的大脑中就只有这一部分。

这就相当于,一部iPod的基础运行组件是一台古老的Commodore 64【11】,而Commodore 64的基础运行组件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算盘。

爬行动物脑关心的是领地,是仪式和模仿,是打斗和逃跑,是愤怒、暴力和侵害,是种群内部的等级。

它念念不忘的就是种群内部的等级。

卡尔·萨根提醒我们,“冷血杀手”这个词十分精确,因为人类的极端暴力行为都是大脑底层的爬行动物脑所驱使的,其背后是充满攻击性的等级观念,以及“要么杀人,要么被杀”的紧迫意识。正如马基雅维利对王子的谏言,如果通过语言和其他高等大脑功能操纵他人失败,就必须“有意地采用野兽的方式”。

古代希腊人从来没有梦想过平等和博爱。他们认为,世界处在一刻不停的竞争(agon)当中——没错,agon就是agony(痛苦、挣扎)的词根——世界上的每个人、每种东西都始终处在竞争中,竞争的结果将人和物分为三等:次等、高等,以及同等。

然而,爬行动物脑——我们所有人大脑中都有这一部分,而我们当中精神吸血鬼的大脑则被这部分所占据——却没有“同等”这一概念,它只知道“高等”和“次等”。恐龙这样的原始掠食者就是这样思维的,所以,如果有必要,它们会杀了你,让自己进入“高等”之列。

在现代人类的大脑中,新皮质占了总质量的百分之八十五左右,但许多证据表明,我们的大部分个人行为——社会行为、政治行为、性行为、官僚行为,以及无休无止的战争——都是由爬行动物脑所操控的。

G. K. 切斯特顿【12】曾写道:“你虽然或可摆脱不兼容或偶发的规律,但……不要煽动三角形挣脱三边的捆绑,这只会叫三角形死于非命。【13】”

作为教师(我接受过纽约州教育服务协作机构的培训,有资格测试、诊断、矫正学习障碍),我曾教过近乎自闭的孩子,以及患有青春型精神分裂症的孩子。在我十八年的教学生涯中,我接触过心智不健全的孩子,包括两名反社会人格分子。

所有的孩子,特别是年纪不大的孩子,如果让他们不受干扰地玩玩具,就经常会表现出重复性的行为。在那些精神有残疾或心智不健全的孩子身上,这种重复性的行为会更严重。这在医学上被称为“持续重复症”,其表现是不能停下某种行为,比如在眼前挥手扇风,或者不断摇晃、哼唱。在那些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身上,这种重复性的行为会更复杂,比如,他们必须随时随地带着自制的硬纸板“机器”和绳子做的“电线”,不然就会变得十分消沉。

在自然状态下,所有孩子的重复性的行为——男孩身上最明显,女孩身上更隐蔽——都是在对自己进行接纳和包容,一旦这种尝试失败,孩子就会失魂落魄、孤独无助。

孩子大脑里的新皮质还在发育之中,这一部分对他们行为的控制力还很弱。

相反,爬行动物脑反而十分活跃。有时候,这部分大脑会驱使他们做出可怕的行为。

蒙田在他的《随笔集》第十卷中写道:“……经常,事情是逆向而行的;我们对孩子的喧闹、游戏和稚拙,仍然较之他们长大后循规蹈矩的行为更感到兴趣,仿佛我们爱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消遣,当作小猴,而不是当作人。【14】”

但以专业的眼光观察,孩子自己玩耍时不像猴子,而更像迅猛龙。

精神吸血鬼是大脑新皮质先天被抑制的进化案例,他们的额叶罕见地发达,导致神经元的自转轴垂直于物理极性磁场轴,所以他们的大脑成了一种简陋的全息影像发生器,而不是波前坍塌干扰仪——我们的大脑是后一种情况。换言之,精神吸血鬼的爬行动物脑可以将纯粹的意志力“投射”到其他人脑中相对比较被动的新皮质、边缘系统和爬行动物脑中,尽管目前还不知道这种“投射”是通过电磁波谱进行的,还是某种其他范围的能量。

精神吸血鬼的大脑虽然也有高等新皮质,但那只是一种附属物。精神吸血鬼可以流利地说话,或者伪装出利他主义行为和社交礼仪,但精神吸血鬼(就像反社会人格者)真正关心的,只有打斗和逃跑、优势和劣势、等级和控制。

还有暴力。他们永远都热衷暴力。

用暴力将他们的意志强加在你的意志之上。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操控你。

1986年10月,我去罗得岛的普罗维登斯参加第十二届世界奇幻大会。在此之前,我很少参加科幻或奇幻大会,一方面是因为没有时间,另一方面是因为囊中羞涩。

1986年,卡伦和我其实也无法负担从科罗拉多到罗得岛的机票,但几个星期以来,大会相关人士都在“强烈建议”我参加,我的经纪人和其他作家解释说,这可能意味着我的小说赢得了世界奇幻奖,所以组织者希望我去现场领奖。我之前还从未亲自领取过写作方面的大奖。(我曾经在《迷离境界杂志》短篇小说大赛中与人共同获奖,我在电视上看见罗德·塞林的老友杰克·克卢格曼替我从主持人麦克·道格拉斯手上领取了罗德·塞林纪念奖奖状。颁奖仪式前三十分钟左右,杂志社的人才打电话让我打开电视。大约一个月后,我终于收到了邮寄回来的奖状,但奖状包装得不好,镀金边框的一边都被撞掉了。因为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奖状上评委的签名也都看不清了。这些评委是:哈兰·埃利斯、卡罗尔·塞林、罗伯特·布洛赫、理查德·马西森——其中三人被我奉为写作偶像)

1986年10月,我们想去普罗维登斯,但我们无法负担两个人的费用。于是,尽管非常不情愿,但卡伦只好同四岁的简留在家里,我则请了一天假,飞到那里参加周末举行的活动。

我将《魔鬼在你身后》的终稿带在身上,它比我的行李箱还重。

蓝鸟书店破产之后,我的手稿——尽管蓝鸟里没有一个人读过——成了蓝鸟的“资产”,被打包交给了债权人,就像办公家具和打字机一样。我宁愿相信,吉姆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给包括《魔鬼在你身后》在内的未能出版的文学资产寻找新东家。

总而言之,一个大出版社——现在姑隐其名,原因很快就会揭晓——得到了尚待出版的《魔鬼在你身后》。我的经纪人安慰我这是好事,因为大出版社的印量会更高,发行也会更好。他还告诉我,参加世界奇幻奖的颁奖宴会对我来说是一次机会,我可以认识我的新出版商——更重要的是,认识我的新编辑。

一念及此,我就十分兴奋。法兰科是《迦梨之歌》的出版人和临时编辑,但他的编辑和修改很少很潦草。当然,这主要是我的责任。1986年之前,我发表的都是短篇小说,与我搭档的都是十分优秀的编辑,比如《全知》杂志的埃伦·达特洛,《阿西莫夫科幻杂志》的肖娜·麦卡锡。但我还没有同图书编辑合作过,我很期待能有这样的经历。

到了普罗维登斯之后,我仍然不相信《迦梨之歌》真的能获奖,尽管活动举办者是那么急切地要求我到场。在世界奇幻奖的历史上,还没有处女作能得奖。何况,同时被提名的作品全都来头不小,有克莱夫·巴克的《诅咒游戏》、彼得·凯里的《骗子》、丽莎·戈尔茨坦的《梦想年代》、保罗·黑兹尔的《冬王》,以及安妮·赖斯的《吸血鬼莱斯特》。《迦梨之歌》只出版发行了几千本精装书,又有几个人会真的读过呢?

不过,无论能不能得奖,只要能见到我的新编辑,将《魔鬼在你身后》的完整手稿交给它的新主人,也就算不枉此行了。

颁奖宴会举行前一天,我和我的编辑在普罗维登斯比尔特莫酒店的酒吧中见面了。我之前已经见过了我的新出版商,对他很有好感。

我还记得我吃力地搬出装手稿的大箱子的样子。那一幕像极了斯波尔丁·格雷那部令人又哭又笑的独角戏电影《箱中怪物》。电影里,他的桌上也摆着一只大箱子,里面装着他永远都写不完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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