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斑点的绷带 (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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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8年间，我一直在研究好友福尔摩斯的侦探方法，粗略地翻阅所记录的70多个案子，我发现悲剧性的案例占多数，喜剧性的也有，不过，绝大部分都是离奇案件，几乎没有一例是平淡无趣的。原因在于，他接手案子只是出于对侦破工作的爱好，不是为了赚得酬金。所以，他只参与那些稀奇古怪，甚至近乎荒诞的案子的侦破，至于那些司空见惯的案子，他向来都不屑于插手。在所有的离奇案件中，最具特色、最怪异的一件就是，有关萨里郡斯托克·莫兰有名的罗伊洛特家族的案子。这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我和福尔摩斯刚认识不久，那个时候，我俩都是单身，在贝克街合租了一套公寓。这桩案子，原本早就应该记录下来的，只是我当时承诺过要严守秘密，直到上个月，我对之保证过的那位女士的突然过世，约束方才解除。现在，也到时候把真相公之于众了，因为我很清楚关于格瑞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外界流传着众多谣言，使得这桩案子变得比真实情况更为恐怖。

1883年4月初的一天早晨，我被叫醒了，看见福尔摩斯就在我床边站着，穿戴得非常整齐。他有睡懒觉的习惯，可当时壁炉架上的钟表才7点一刻，我很不理解地冲他眨着眼睛，心里有点不高兴，因为我的生活一向都很有规律。

“很抱歉来叫醒你，华生，”他说，“不过，我俩今天早晨注定是逃不掉了，敲门声先把房东哈德森太太给吵醒了，然后她就报复般地把我叫了起来，现在，我再来叫醒你。”

“出什么事了——失火了？”

“没有，来了个委托人，一位年轻姑娘，看起来着急得很，她执意要见我，现在客厅里等着呢。你说，大清早的一个年轻姑娘徘徊在这大城市里，甚至还把熟睡中的人从床上叫醒，我觉得事情一定非常紧急，她必须得找人商讨对策。如果这桩案子很有意思的话，我觉得你肯定愿意参与进来，所以，不管怎样，我都得叫你起来，不能让你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老兄啊，我说什么都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

参与福尔摩斯专业性的侦探工作，对我来说是最快乐的事情。他做出推论的速度之快让我钦佩，就像是只靠直觉做出的，事实上，他的每一个推论都有严密的逻辑基础，正是依靠这一点，他所接手的疑难问题才能得以解决。我迅速穿好衣服，几分钟后，我俩就到了楼下的客厅。一位年轻的姑娘在窗前坐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还蒙着厚厚的面罩。我们走进客厅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轻松地说，“我叫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华生医生，我的挚友和伙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不用顾虑他在这里。哦！哈德森太太考虑得太周到了，她已经把壁炉烧旺了。请挨近炉火坐吧，我让人端杯热咖啡给你，你冷得发抖了。”

“是因为害怕，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太吓人了。”她说着，把面纱掀了起来。

“我发抖不是因为冷。”那姑娘小声说道，同时听从福尔摩斯的建议换了个位置。

“那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害怕，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太吓人了。”她说着，把面纱掀了起来。我们发现，她的确失魂落魄到了惹人怜悯的地步，苍白的面色写满了沮丧，眼神惊恐不定，像极了一头惨遭追逐无路可走的动物。看她的身材和长相，约莫30岁的样子，但却未老先衰，竟然有几缕白发，精神不振。福尔摩斯飞速而准确地把她打量了一番。

“不用害怕，”福尔摩斯往前倾着身子，在她手臂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安慰道，“我相信，事情很快就能得到解决，我能看出来，你是坐今天的早班火车来的。”

“这么说，你认得我？”

“不认识，我只是看见你左手手套里有半截回程车票。你肯定很早就出发了，而且还乘坐单马车走了一段泥泞小路，才赶到车站的。”

那位姑娘吓了一跳，一脸疑惑地望着我的同伴。

“亲爱的小姐，不用这么惊讶，”他笑着说，“你上衣左边的袖子上，至少有7处泥点，而且都是刚溅上去的，别的车不可能溅起这样的泥点，只可能是单马车。而且，你是在车夫左边坐着的。”

“无论你是根据什么判断的，你说的一点没错，”她说，“不到6点，我就离家出发了，到利兹海德车站的时候是6点20，正好赶上开往滑铁卢的第一趟火车。先生，我再也经不起这样的紧张和恐惧了，再这样下去，我准会疯掉的。我不知道该找谁帮忙——没有人，一个都没有。关心我的人就那么一个，可他也是个可怜人，什么忙都帮不上。福尔摩斯先生，我经常听人说起你。费林托什太太跟我说，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是您帮助了她，您的地址，我也是从她那里打听到的。哦，先生，您应该也会帮助我的吧？至少，能让处于黑暗深渊中的我看到一丝光明吧。虽然我眼下还没有能力给你足够的酬金，但是一个月，最晚6个礼拜，我就要结婚了，到那个时候我就有自己的收入可以支配了，到时你就会知道，我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

福尔摩斯扭头朝他的办公桌走去，打开抽屉，拿出来一本小小的案例记录本，翻看了一下。

“费林托什，”他说，“哦，没错，那个案子，我想起来了。是一桩有关猫眼石女冠冕的案子。华生，那还是你来之前发生的案子。我想告诉你，小姐，我很乐意接手你这个案子，一定会尽力办好的，就像以前帮助你朋友那样为你效劳。至于酬金，这个工作本身就是它的酬金，你可以随意，我在办案过程中的花费，等你方便的时候再支付给我就行。现在，请你把整件事情都告诉我，便于我判断。”

“哎，”来客说道，“我目前的处境，糟糕的就是，我说不清楚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所有的恐惧都源自一些琐事，在绝大部分人的眼中，这些小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包括那些我最应该向其寻求帮助和指点的人，当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时候，他们认为我这个女人神经不太正常，说我胡思乱想。虽然他并没有这样说，不过，他安慰我的那些话和闪烁逃避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无论人们的内心有多么的邪恶，你都看得出来。那么，求你告诉我，面对这样的险境，我该怎么做。”

“我会非常认真地听你讲的，小姐。”

“我叫海伦·斯托纳，跟我继父住在一起，他是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的后代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代，属于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家族，位于萨里郡的西部边界上。”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我熟悉。”他说。

“当时，在英国，这个家族也算得上是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产业分布很广，北至伯克郡，西达汉普郡。但是，到了上个世纪，接连四代的继承人都荒淫放荡、挥霍无度。到了摄政时期，终于被一个赌棍给彻底搞垮了。所有的家产几乎都败光了，只剩下几亩地和一座有两百年历史的老宅院，可是，就连那座老宅院也已经抵押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位贵族沦落了，尽其所有地过着落破王孙的悲惨日子。不过，他的独子，也就是我继父，意识到自己必须接受现实，自寻出路，就向亲戚借了一笔钱，他用那笔钱读了个医学学位，然后就去了加尔各答，做起了医生，他凭借自己精湛的医术和顽强的性格，事业做得很好。后来，因为家里多次被盗，盛怒之下，他把那个印度管家打死了，虽然最终没有被判处死刑，但也难逃长期的牢狱之苦。他回到英国以后，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了，精神也很颓废。

“还在印度的时候，罗伊洛特医生就娶了我母亲。她当时是斯托纳太太，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纳少将的年轻遗孀。我跟姐姐朱莉亚是双胞胎姐妹，我母亲再婚那年，我们才两岁。母亲有一大笔财产，每年都有不少于1000英镑的进项。我们与罗伊洛特医生一起生活以后，母亲就立下遗嘱，全部财产都归他所有，附加条件是，等我俩结婚以后，每年都应付给我们一笔钱。我们回到英国没多久，母亲就过世了——8年前克鲁附近的那次火车事故夺去了她的生命。从那以后，罗伊洛特医生就放弃了在伦敦重新开始的念头，带着我们去斯托克·莫兰祖先留下的那座老宅院里生活。母亲留下的钱足够维持我们的生活，过上充裕幸福的日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继父突然变了。刚开始，邻居们看见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的后代回到那座老宅院的时候，都很高兴，还为我们庆贺呢。但他一反常态，不与邻居们互相来往，也不结交朋友，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少出门，看到有人从窗外的小路上经过时，不管是谁，都极其凶狠地冲人吼叫。那种几近疯狂的暴劣脾气，在他们的家族里是有遗传性的。我觉得，或许是因为在热带的长期生活，加剧了他那粗暴的脾气。争吵不断地发生，真让我们觉得丢脸，有两次甚至闹到治安法庭上才作罢。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讨厌、害怕他了，只要看见他，全都躲得远远的。他的力气非常大，脾气一上来，几乎没人能控制住他。

“上个礼拜，他一把抓起村里的铁匠，越过栏杆丢进了河里，我花掉了自己能搜罗到的所有的钱，才没让丑闻再次宣扬出去。他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不过，倒是与几个四处流浪的吉卜赛人走得很近。他甚至容许那些流浪汉在象征家族地位的那几亩杂草丛生的土地上搭帐篷居住，他偶尔也会去他们的帐篷里转转，接受一番殷勤的款待。他甚至还跟着那群人流浪过，连着出去好几个星期。他酷爱印度动物，那些动物是一名记者送他的。现在，他有一只猎豹和一只狒狒，那俩动物在他的领地上不受任何约束地随意乱跑，村里的人看见了也很害怕，就像怕它们的主人一样。

“根据我说的这些，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我们姐俩的生活没有任何乐趣可言。这么长时间以来，没人愿意在我们家当仆人，所有的家务，都是我和姐姐操持的。姐姐死的时候，只有30岁，可她的头发已经发白了，跟我现在的头发一样。”

“你姐姐过世了？”

“她两年前就死了，我想跟你说的，就是关于她的死。你应该能理解，整天生活在我刚才说的那种环境里，想碰到一个与我们的年龄和地位相当的人，简直就是奢望。幸好，我们还有个姨妈，我母亲的亲妹妹，霍诺丽亚·韦斯费尔小姐，她住在哈罗附近。有时候，我们会被准许去她家里做客，小住几天。两年前的圣诞节，朱莉亚在姨妈家里结识了一位退役的、领半薪的海军陆战队少校，与他定下了婚约。姐姐回来以后，把婚约的事情告诉了继父，他并没有表示反对。可是，离婚期不到两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从此失去了唯一的生活伴侣。”

福尔摩斯，原本一直紧闭双眼，靠在椅背上，头枕着椅背上的靠垫。这个时候，他突然半睁着眼，望着来客。

“接下来的细节，请说得详细一点。”他说。

“这个，对我来说不难。当时的每个细节，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了。我刚才提到过，那座老宅院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现在，只有一侧的偏房住人，这一侧偏房的卧室全都在一楼，房子的正中间是客厅，罗伊洛特医生住第一间卧房，姐姐住第二间，我住第三间。这三间卧室彼此不通，不过，房门都朝向同一条走廊。我说得清楚吗？”

“很清楚。”

“三间卧室的窗户全都朝向草坪。不幸发生的那天晚上，罗伊洛特医生很早就回房去了，但我们知道他根本就没睡，因为姐姐被他抽的印度雪茄那浓烈的烟味呛得无法入睡，他很喜欢抽那种雪茄烟，甚至有点上瘾。无奈之下，姐姐离开她的房间，去我房间逗留了一会儿，跟我聊起来她即将到来的婚礼。到11点了，她站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停住，扭头望着我。

“‘告诉我，海伦，’她说，‘半夜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过吹口哨的声音？’

“‘没听到过啊。’我回答说。

“‘你睡着以后，应该不会在梦里吹口哨吧？’

“‘绝对不会，怎么了？’

“‘这几天夜里，大约凌晨3点左右，我总能听见有人吹口哨，虽然声音很小，但非常清晰。我睡觉一向都很轻，很容易被吵醒。我听不出来是哪儿来的声音，好像是隔壁房间，也像是从草坪传来的。我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没，我从来都没听到过。肯定是荒地上那些可恶的吉卜赛人。’

“‘很有可能。不过，要真是从草坪传来的话，你怎么就没听到呢，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