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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工作单位,按理说入住时我就曾经告诉过她,可看她的神情,这种事好像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总而言之吧,好好干!”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她左摇右晃着小小的后背,以恐怕与平常分毫不差的步幅,沿着铺路石朝正房的方向去了。
开始工作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稍稍习惯了一点后,除了坚决不放过一个的干劲之外,我竟然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期待:要是残次品再多一点就好了。当然,没法上市销售的饼干肯定是越少越好,可当绵延不绝地净传来完好的字母时,我的内心某处总感到遗憾得不行。完好的它们以无可挑剔的爽朗姿态,从烘干生产线通向装袋生产线,朝向光辉灿烂的未来前进。没有哪个需要我帮忙。搅拌机精力充沛地搅拌着原材料,滚筒施展着均匀的力道,烤箱维持着准确的温度——这样的日子对于我,反倒是无聊的一天。
相反,所有环节都存在微妙的误差时,例如,过高的温度使原材料硬度不够,或者固定模具的螺丝松了,残次品一个接一个,在这样的日子我会大大地活跃起来。残次品大致躲藏在非残次品背后,为求受损的一边成为死角,它们格外小心,静悄悄的不敢大喘气,像是在说:求求你,忘记我的存在吧!
“别怕哦!”
我一边在心中这样嘟囔着,一边轻轻救出畸形饼干。
这时候指尖会微微传来刚刚烤好出炉的那种温暖,我特别喜欢。甚至产生一种自己此刻与这块饼干心灵相通的错觉,进而心头涌起想要放入口中的欲望——常常需要付出小小的努力去压抑它。
当然,山谷回声的饼干绝对没有美味到惊人的程度,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一般来说,它是不会被当作特殊日子的下午茶点心的。最好的待遇也就是,当人们嘴闲了又没有任何别的点心可吃时,才把遗忘在壁柜深处的袋子扒拉出来,无可奈何地吃几块受潮的饼干。你不能指望它有多甜,而且干巴巴的,不喝水,就粘在上颚尽里面难以下咽。
“新鲜出炉的味道,到底不一样呢!”
我尝试跟站在身旁的前辈搭话,对方却只是了无兴趣地摇摇头。他似乎对于所有的字母都没有特别的感情。
厂里人个个沉默寡言。厂长大概就喜欢这样吧。无论熟练工还是新手,无论工人还是办事员,个个含胸弓背、眼神凶恶。我见状立刻闭嘴,把手中残缺的“W”放进了篮筐。传送带兀自以相同的速度往来不息。
一天,我下班刚回来,就看见房东倒在院子里。看样子是被铺路石绊倒的,额头粘着半凝固的血。我马上拜托附近的医生出诊。医生说,她神志清醒也没骨折,估计没有大碍。说完,只给她额头涂了红药水就回去了。
“那人,就是一庸医!”走进一间像是起居室兼卧室的屋子,在摆在角落的床上坐下,房东晃荡着脚说道。
“您最好注意至少一个晚上吧。”
我也终于稳定了心神,有心思环顾四周了。果然不愧是整理整顿的信奉者,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叫人叹服:信件插信件袋,报纸放报刊架,梳子摆在三面镜前面——所有一切都收纳在正确的地方。朝东的飘窗上则摆放着烟灰缸和毛线团。
打开壁橱想要取出毛毯的时候,有个疑虑在我的脑海一掠而过:万一这里面有她弟弟的遗体……当然,那样的迹象是一丁点也没有。被褥类和床单全部角对角叠放得整整齐齐,纸板箱悉数封好箱口。
完全不见有不必要的物品、奢侈的物品,眼前存在于这里的东西,无论哪一样,都差不多被使用到了极限。覆盖着整所房子的那种擦拭不去的陈旧感、寒碜感,被她利用整理整顿的技巧设法巧妙地给掩饰了。
“是因为没有遵守平时的步幅吗?”我问。
“瞎胡说什么?当然遵守了。一毫米误差也没有地遵守了。但是……”房东抬起手轻轻放在额头,以确认红药水干了没有,“都怪那粘在石头上的落叶,害我倒了大霉了。要是大象的话,这时候已经让自己的体重给压扁压死了吧。”
尽管医生刚刚特意替她消了毒,房东却像数钞票时那样拿食指蘸了些口水涂在了额头。不知什么时间,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
“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晚饭,我来做吧!”我一边想着这算不算多管闲事,一边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算了吧。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还有什么心思吃晚饭呀。”一副少见的软弱态度,“而且,今天没去采购,像样的食材应该什么都没有了。”
一谈到吃饭的事,平日里的傲慢劲儿就从房东身上消失了,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那么,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吧?我也可以在公寓里做些什么端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真的,没食欲……”
大象的法则被打破,肯定带给她相当沉重的打击。房东的腰看上去也比平时弯曲得更厉害了。
确实,收拾得过于整洁的厨房甚至飘荡着一股凄凉。泛着黑光的煤气灶显得冷冰冰的,洗碗池也干透了,摆在搁架上的调料瓶无一不沉浸在黑暗里。打开冰箱,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中,只有牛奶和番茄酱以及蔫成褐色的卷心菜浮现了出来。
这时,我猛然想起包里装有饼干残次品。
“如果是一点点饼干的话,大概能吃得下吧?”
“饼干?”
“是的,山谷回声饼干的饼干。我,就在那家工厂上班。所以,没法出售的产品,有时候能差不多免费地分到一些。”
“免费?”
房东对这个词作出了反应,从床上向前探出身子来。
我热好牛奶端到客厅兼卧室的圆桌上,和房东一起吃起饼干。
“这个,是英文字母的形状吧?”
“是的。不过每一块都是做坏了的。”
“说起‘山谷回声饼干’,别名叫作‘孕吐饼干’。”
“有什么说法吗,这个?”
“至少我周围的人是这么叫的。因为怀孕呕吐得吃不下东西的孕妇,就算一边哇哇地吐,也能吃得下这个。记得我年轻那会儿,这一点还被写进广告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