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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恍惚意识到,他在经历一场清醒的幻觉。他的医学思维忍不住好奇,也许是中枪激发了这种幻觉。虽然时隔四十年,当年的场景却如此逼真地叠加在现实之上,令他不禁暗自惊叹。可是,他的理智又将这段体验视作现实,视作对他生命中最难解开的那个心结的一种回应。四十年来,他一直心怀愧疚,拒绝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他没有结婚,没有组建家庭,没有思考未来。四十年来,他一直在心中责问自己,为什么唯独自己偷生下来?为什么当年在大坑里没有同其他遇害者一起死掉?

现在他开始明白。

上岸的四个人互相叫喊着,在他身后散开,开始搜索三十码宽的海滩。小型武器的弹药倾泻进丛林中。索尔用手摸索着,专注地朝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前方爬去。他感觉沙地和软土逐渐被更多倒地的原木和更深的沼泽所替代。他把头埋进水中,然后猛然抬头喘息,甩掉头上的水珠和小树枝。他的眼镜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但黑暗之中有没有眼镜差别不大。他可能距自己要找的那棵树只有十英尺,也可能有十英里,但黑暗之中,这样的数字之差没有多少的意义。头顶厚密的植被挡住了星光,幸亏在离脸几英尺的地方,他还看得见自己的白色手指,否则索尔简直就要怀疑,右肩中弹也导致了失明。

作为医生,索尔很想知道伤口流了多少血,以及子弹卡在了什么位置——他没有发现出口伤——也很想知道,自己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接受医疗处理,才有可能保住性命。他一直在思考这个学术问题,直到第二轮子弹撕开了索尔头上方两英尺的树叶,小树枝啪啪啪地落入了沼泽之中。他身后三十英尺的地方,一个男人大喊起来:“这边!他是从这里逃走的!凯尔蒂、萨格斯,同我来。欧沃霍特,沿着海滩继续搜索,以防他从别处钻出来!”

索尔继续往前爬。在水深及腰时站了起来。强光手电筒的黄色灯柱突然照亮了他身后的丛林。索尔向前蹒跚了十到十五英尺,突然被一条水下的原木绊倒,大腿也被刮伤。他的头没入水中,呛了一口漂着浮渣的脏水。

他好不容易才跪稳身子,抬起头。这时,一道手电光束径直射入他的眼睛。

“他就在这儿!”光束挪开了片刻,索尔连忙埋头,将脸紧贴住腐朽的原木。子弹在他周围嗖嗖乱窜,其中一发子弹击穿了离他面颊不到十英寸的软木,像一只发疯的昆虫一样掠过沼泽水面。三条手电光束在附近搜索着他的踪迹,光束从一棵被雷电劈开烧焦的死树上扫过时,索尔本能地别过了脸。

“去左边了!”一个人高叫着。自动步枪发出恐怖的咆哮,头顶厚密的植被让这里犹如一个巨大的封闭空间。

趁手电光束离开的间隙,索尔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二十英尺外的那棵树走去。一条光束扫回来,照到了他。警卫举起武器,灯光随之从他身上移开。索尔发现,子弹从耳边掠过时,发出的嗡嗡声就像一群疯狂的蜜蜂。一排子弹扫过沼泽,射入树中,发出空洞的回响。水花溅到了索尔脸上。

他刚刚来到树边,将手伸进被闪电劈开的裂缝中,手电光束就锁定了他。

他塞进那里的袋子不见了。

索尔刚将身子缩到水面之下,子弹就尾随而至。如果他没及时闪躲,现在脑袋和肩膀肯定已经中弹了。更多的子弹射入水中,发出一种诡异的歌声。他在水底抓着树根、水生植物的藤蔓和其他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前进。他从树后冒出头来,大口喘气,祈祷能在生命最后几秒里,手中攥着木棍、石头或者别的可以用来反击的东西。他的愤怒此时已经成了一种超凡的存在,就连伤口的疼痛也被愤怒驱走了。索尔想象自己的愤怒能从体内如光芒一样射出来,就像传说中摩西从山上下来时一样。

从空心树被子弹打穿的孔洞中,射出一道道细小的光束。借助微弱的光芒,索尔看见与水面齐高的树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快!”刚才大叫的那个男人又喊了起来,枪声暂停,他和另一个人涉入沼泽,往右寻找更好的射击角度。第三个人则来到左侧,打着手电筒为队友照明。索尔捏紧拳头,猛击强光从树皮中透过的位置。一下,两下。第三拳之后,树皮被洞穿,他抓到了落入此处的塑料袋。

“看到他了吗?”索尔左侧有人大声问。低矮的树枝上垂下的铁兰挡住了一部分手电筒的光。

“妈的,再凑近点儿!”索尔右侧有人说。那人就在树干背后。只要稍微偏偏头,就能看到他。

索尔抓住滑溜溜的塑料袋,想将其从他砸出的小洞中拽出来。但袋子太大了,根本过不来。他只好松开袋子,双手并用掰树皮。被烧焦和腐烂的木头大块大块地脱落,但树干内部却像钢铁一样坚硬。

“我看到他了!”他左侧的另一个人嚷嚷起来。紧接着射来的一串子弹让索尔连忙潜入水中,周围水花四溅。

两三秒后,枪声停了。索尔探出头喘气,摇头甩掉眼中的水。

“……巴里,你这个该死的白痴!”索尔左侧不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有人尖叫起来,“我他妈的就在你的射击线上,你这个没脑子的浑蛋。”

索尔将手探入树干中,结果只摸到了水。塑料袋落到了更低的位置。他绕到侧面,将左胳膊伸进洞中。他的指头钩住了袋子上方的提手。

“我看到他了!”他右边的人大喊道。

索尔挪到树后。一想到身后还有两人在靠近,索尔就禁不住肩胛骨一紧,用尽全身力气将袋子往上拉。袋子往上移动了一截,但又被卡得死死的。洞口仍然太小了,袋子根本过不来。

索尔右侧的人稳住了手电筒,开了一枪。子弹在树干上钻开一个洞,光束从洞中斜射出来,弹孔距索尔头顶仅有几英寸。索尔半蹲身子,换了一只手,继续拉拽。但袋子仍旧一动不动。第二发子弹射来,他右臂和肋骨之间又多出一道光束。索尔意识到,他身后的人之所以没开枪,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一个同伴此刻就在他们的正对面。此人正朝索尔靠近,准备开第三枪,手电光束牢牢锁定在索尔的方向。

索尔双手抓住塑料提手,蹲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仰。索尔怀疑提手会被扯断,结果真的就断了。但在此之前,大袋子带着树皮碎片破洞而出,激起了一片水花。索尔紧抓住湿乎乎的袋子,差点儿从手中滑落,将其紧紧抱在胸前,转身就跑。

他右侧的人立即开枪,并且换成了全自动模式扫射。但索尔已经跑出了手电灯照射的范围。索尔左侧的另一道光束锁定了他,但又突然凌乱了。左侧的人发出痛苦的尖叫,然后开始大声咒骂。在距上一个开枪地点十五英尺的位置,又有人开枪了。索尔边跑边想,要是自己没弄掉眼镜该多好啊。

终于来到水深及踝的地方,但他却被一条倒地的原木绊倒,滚入灌木丛和沼泽碎石之中。他听见至少两个人正朝他逼近。他将沉重的袋子甩到肩头,摸到拉链,拉开,打开防水内袋。

“他拿到了什么东西!”一个人大声提醒同伴,“快!”他们越过那条浅水沼泽,眼看着就要追上索尔。

索尔拽出捆着C-4塑胶炸弹的腰带,甩到一边,取出他从海恩斯手中缴来的M-16。枪里没有上子弹。索尔小心翼翼地避免将袋子落入水中,伸手摸到了六个弹匣中的一个,发现它是上下颠倒的,但他还是准确地将其塞进了卡槽里。他曾在查尔斯顿反复练习枪械的拆卸、组装和射击。在那几个星期时间里,他从未考虑过为什么数月之前科恩建议他必须掌握蒙眼状态下组装枪械的本领。

索尔蹲着躲在一条圆木背后,手电光束紧随而至。从水花激溅的声音推断,带头的人已经离他不到十英尺,而且还在迅速逼近。索尔在地上一滚,习惯性地将切换器从“保险”拨到“半自动”,将塑料枪托顶在肩上,把一串铜壳子弹射入那人的胸部和腹部。此时两人之间相距不到六英尺。那人身子一弯,向后飞入空中,手电筒落入沼泽。第二个人在索尔右侧二十英尺的地方停下来,嘴里嚷嚷着索尔听不懂的话。索尔顺着手电光束开枪,玻璃和钢铁被击碎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声尖叫。紧接着,黑暗降临了。

索尔眨了眨眼,发现数英尺外有一道幽幽的绿光。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他杀掉的第一个人的手电筒在二十英寸深的水下发出的光。

“巴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索尔左侧四十英尺处传来,就是刚才那两人开始包抄他的地方,“基普?他妈的出了什么事?我受伤了。别再添乱了。”

索尔从袋子里又取出一个弹匣,将缠着C-4塑胶炸弹的腰带扔回袋子,然后快速转移到左侧,努力保持留在阴影里。

“巴里!”那个声音又叫了起来,现在距离索尔只有二十英尺了,“我要撤了。我受伤了。你他妈的射中了我的腿,你这个浑蛋。”

那人一动,索尔也跟着动,他的脚向前一滑。“嘿!是谁?”男人在黑暗中高声问。索尔听见十五英尺外,枪械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索尔背靠着树,压低声音说:“是我。欧沃霍特。给我们弄点光。”

“操。”男人咒骂着打开了手电筒。索尔从树后窥去,看到了一个穿着灰色制服、左腿正在流血的男人,他抱着乌兹冲锋枪,手里摆弄着手电筒。索尔将一发子弹送进他的脑袋,要了他的命。

警卫的制服是一套正面有拉链的连体装。索尔关掉手电筒,将制服从尸体身上扒下来,摸黑穿上。远方海滩上传来叫喊声。连体装太大了,靴子太小了,即使不穿袜子也穿不上,但索尔·拉斯基这辈子都不是很喜欢穿太多。他在三英寸深的水中摸索那人戴的鸭嘴帽,找到后戴到自己头上。

索尔抱着M-16,右手拿着乌兹冲锋枪,三个备用弹匣放在制服的深口袋里,手电筒别在腰带环上,涉水返回他将袋子放下的地方。C-4塑胶炸弹、步枪备用弹匣和柯尔特自动手枪都没有进水,完全可用。他将乌兹冲锋枪放进袋子,封上口子,扛起袋子,走出沼泽。

另一艘冲锋艇已经冲上二十码外的海滩,第四个警卫去同新来的五名队友会合。索尔从潮汐通道西面现身朝他们走去,那人连忙转身。

“基普,是你吗?”那人在风声和波浪声中高声问。

索尔摇头,“我是巴里。”他用手拢着嘴大声回应。

“刚才那阵枪声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们抓到他了吗?”

“东边!”索尔语义含糊地叫着,朝那些人身后的海滩挥手。三名警卫举起武器,朝那边跑去。发出大喊的那人操起无线电通话器,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通。海面上的两艘巡逻艇立刻掉头向东,将探照灯光柱射向树林。

索尔涉水朝第一艘上岸的巡逻艇走去,把小船的锚从沙地中拔出来,扔回船上,爬上船,将袋子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他背上的血浸透了长长的提手。船上有两台巨大的舷外马达,但必须电子点火,所以需要钥匙,而钥匙此时就插在仪表盘上的点火开关里。

索尔发动马达,巡逻艇咆哮着搅起一股水花和沙粒,退入水中,朝开阔的海面驶去。开出两百码之后,他掉头向东,全速前进。船首抬起,他绕过了岛的东北端,以四十五节的时速向南方飞驰。浪涛重重地拍打着船首和龙骨,索尔甚至能感受到骨头的震动。无线电通话器里发出刺耳的噪声,他索性将其关掉。向北行驶的船朝他闪灯,但他不予理会。

索尔将M-16的位置放得更低,以免水沫溅到上面。长着胡茬的面颊上挂着水珠,他就像冲了一个凉水澡一样,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自己流血了,而且正越流越多——他腿上的伤口还没止血,而他背上的血已经黏成一片。虽然肾上腺素的狂潮已然退去,但他的意志却无比坚定。他感觉自己非常强大,而他心头的怒火已无比炽烈。

一英里外,长长的码头末端,闪烁着一点绿光。码头直接连着小橡树路,而沿着小橡树路走下去,便是那座大宅和大宅里的威廉·冯·伯夏特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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