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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英曼的故事。当英曼讲完,他说,你需要把这一切忘掉。

——我也这么想,英曼说。

但英曼并未告诉瞎子,不论他如何努力,结果总是徒劳。那个战场之夜不但未曾远去,反而化作梦境,在他住院的那些天一次又一次反复来临。在梦里,赤芒烧过夜空,散落在地上的血淋淋的断肢——手臂、头、腿、躯干——慢慢聚拢,七拼八凑组成新的怪异的人体。他们在黑影幢幢的战场上蹒跚着,摇晃着,不时扑倒,像瞎眼的醉鬼,腿脚完全不听使唤。他们打着趔趄,在眩晕中裂开血口的头颅互相撞击。他们挥舞着胡乱搭配起来的胳膊,很少有几对手臂看起来属于同一人。有的念叨着他们女人的名字;有的反复唱着歌曲的片断;另一些站在一旁,望向黑暗之中,焦急地呼唤着他们的狗。

其中一个,身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更像一堆血肉而不是人体。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颓然倒下,再也不能移动分毫,只剩头还可转动。他躺在地上,伸长了脖子,空洞的眼睛死盯住英曼,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每天从这个梦中醒来,英曼的心境都有如天下最黑的乌鸦一般黑暗。

英曼回到病房,走路使他倍感疲倦。巴里斯戴着护目镜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继续用鹅毛笔在纸上写着。英曼躺到床上,想小睡片刻,把上午剩余的时间打发掉,但心情却无法平静,只好又拿起书。这本书是巴特拉姆《旅行笔记》的第三卷,是英曼从首府的女士们捐赠的一箱图书中随便抽出来的,她们不但关心病人身体的康复,更热心提高他们的思想。显然,这书被捐出来,是因为封面已缺。英曼出于对称的考虑,将封底也照样撕去,只留下书脊,用一根细绳把它扎成一卷。

这不是一本需要从头至尾逐页阅读的书,住院的那些夜晚,英曼每次都是随手翻开,一直读到心平气和,可以入睡。这个因其背囊里总是装满了植物,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到野生生命身上,从而在切诺基人中赢得“采花人”称号的善良而孤独的旅行者,他的记述任何时候都可以使英曼松弛。那天上午英曼正好翻到特别喜欢的一段,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

我继续攀登,直至到达一座高耸的石山的山顶,眼前现出一个峡谷,夹在更为巍峨的山峰之间,在峡谷中继续向前穿行,崎岖的山路紧傍着一条蜿蜒而湍急的溪流,它最后向左一转,一头垂下陡峭的崖壁,冲过黑暗的灌木林和参天的森林,把满腔的丰饶和欢乐送到下面的土地上。

如此图景使英曼心旷神怡。后面几页的描写也同样让人欣喜:巴特拉姆来到大山深处的考维谷,他心神俱醉,几乎不容歇气地描述起一道道悬崖绝壁,一座座隐没在远方的青山;一路不厌其详地数叨着他观察到的所有植物的名字,似乎在背诵某剂猛药的配方。但是,一段时间之后,英曼的思绪已经从书中游离,开始在头脑中回想家乡的风貌。冷山,它所有的山脊、山坳和溪流:鸽子河、小东岔河、索莱尔山坳、深谷、火烧梁。他自言自语地念着这些熟悉的名字,好像它们是可以驱赶最深刻恐惧的咒语。

若干天后,英曼从医院走路进城。脖子疼得要命,好似有一根火辣辣的筋从脖子直通趾骨,每走一步都扯得紧绷绷。腿已经恢复力气,这给他添了一分隐忧。一旦强壮到可以参加战斗,他们会马上把他弄回弗吉尼亚。不过能逍遥自在毕竟惬意,只是得小心在意,不能在医生面前太过生龙活虎。

家里寄了些钱,部队还发下部分欠薪,所以英曼想出来转转,买些东西。街上的店铺都是红砖房或白色板房。在一家裁缝铺,他看中一件黑色精纺羊毛上衣,正好合身。本来是给另外一个人量身定做的,但那人没等衣服做好就死了。裁缝廉价出售,英曼当场换上新衣,穿着它走出门去。他又到一家杂货店买了一条硬邦邦的靛青色粗斜纹棉布裤子、一件奶白色的衬衫、一双袜子、一把折刀、一把鞘刀、一只小壶和杯子,还为自己的手枪把店里所有的火药和盒装弹丸一扫而光。这些东西都用牛皮纸包好,拿绳子绑了个十字花,英曼用一根手指头钩着,提着步出店外。接着,英曼在一家帽店买了一顶黑礼帽,箍着一圈灰色帽带。回到街上,他摘下满是污垢的旧帽子,随手撇到一户人家房前的豆子地里。他们也许能派上用场,拿来当稻草人的帽子。他把新帽子戴到头上,走进一个鞋匠铺,看见一双很结实的大皮靴,刚好合脚。旧靴子扔到一旁,垂头丧气地委顿于地。他又到文具店买了一支金笔、一瓶墨水,还有几张书写纸。待购物完毕,他已经花掉了一大堆几乎不值一文的纸币,足够引燃未干的新柴。

圆顶式的州议会大厦旁边有一家酒馆,英曼已经走累,就选了一张摆在大树底下的桌子坐了。他要了一杯咖啡,据老板说还是穿过封锁线运进来的呢。不过从杯底的渣子来看,主要是菊苣根(咖啡伴侣——译注)和烧煳的玉米渣,顶多只有一点点咖啡末。铁桌子的外沿生了一圈橘子皮似的铁锈,英曼把杯子放回咖啡碟的时候还得加着小心,怕把新衣服的袖子蹭到上面。他的坐姿略显拘谨,如果有人从马路中间往树荫这边看,可能会觉得他不太自在,有点别扭。他脊背挺直,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穿着新买的黑衣服,脖子上裹着的绷带看来就像紧紧扎着一条白围脖。这副模样,可能被误认作一个正在拍摄银版照片的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漫长的曝光结束,人已经变得头晕目眩,不知所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底版慢慢地吸进他的形象,并永远攫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

英曼在想着瞎子。最近每天早晨他都从瞎子那里买《标准报》,今天也买了一份。知道了他是怎么瞎的,英曼心生怜悯,因为既然是天生的,就没有人可以恨。没有敌人的代价是什么?想报复,除了自己还能惩罚谁呢?

英曼把咖啡喝到只剩下杯底的渣子,然后拿起报纸,希望找到一些能吸引自己的东西来读,转移一下注意力。有一篇介绍彼得斯堡外围恶劣局势的文章,却无论如何读不进去。反正关于这个话题,也不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新消息。翻到第三页,他看到一条州政府针对开小差的、逃避兵役者以及他们的家属发布的通知。这些人将被缉拿归案。他们的名字会登上黑名单,每一县的民团都将昼夜巡逻,进行严格盘查。然后,在报纸中间的一页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英曼看到一则消息:在本州西部的山地边区,托马斯和他的切诺基部队与北军多次交火。有人指控他们割了敌人的头皮。报纸评论说,这一行径或许野蛮,但也算一个严厉的警告——入侵要付出血的代价。

英曼放下报纸,想着割头皮的切诺基小伙子们。这事从某种角度看有其幽默的意味,那些面色苍白的磨坊工人,雄心勃勃地南下偷取土地,却在丛林中丢了他们自己的头皮。英曼认识很多有可能在托马斯手下作战的适龄的切诺基人。不知道“游泳者”会不会在他们当中?结识游泳者的那个夏天,他们都是16岁。家里给他安排了一份挺惬意的活儿——在巴撒姆山高耸的山头上放牧几头小母牛,让它们吃最后的夏草。他牵了一匹驮马上山,带着炊具、腊肉、干粮、渔具、一支猎枪、被子,还有一块搭帐篷用的涂蜡帆布,估计得独自一人生活一段时间。到达山顶,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十几个来自卡塔鲁奇的男人在山颠扎营,尽情享受着高地凉爽的空气和远离家庭的自由,悠闲地消磨着时光。他们已经到了一个星期或者更久。这确实是个怡人的地方,东西两侧视野都异常开阔,脚下是优良的高山牧场,旁边还有一条盛产鳟鱼的小溪。英曼加入到他们当中,连续几天,他们大开筵宴,在一堆日夜不熄、齐膝盖高的篝火上煎玉米饼、鳟鱼,炖猎物的肉。他们用玉米酒、苹果白兰地和浓浓的蜂蜜酒把食物送下去,经常有许多人一醉就是一天一夜。

几日后,有一小队卡芙溪的切诺基人,赶着他们瘦骨嶙峋的劣种杂色母牛从另一侧山坡上来,在不远处扎营。紧接着,他们砍倒高高的松树,削成球门,并且为他们残酷的球赛划出边界。游泳者,一个怪模怪样,长着一双大手,两眼距离很远的男孩,来请卡塔鲁奇人参加比赛,并略带威胁地暗示说这种比赛有时候会死人。英曼等人接受了挑战。他们把小树劈开,用皮条或鞋带绑好,做成自己的球棒。

两队人比肩扎营两个星期,年纪较轻的整日比赛,输赢下很大的赌注。这种比赛没有时间限制,也没什么规则可言,双方只是猛跑猛撞,用球棒狠砍乱劈,简直像拿着棍子进行群殴。他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玩球,直到一方赢得规定的比分为止,得分方式是将球击中对方的球门柱。晚上,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喝酒,讲故事,吃下大堆大堆煎得脆脆的小斑点鳟,连骨头都不吐。

高地上大部分时间天清气朗,空气比平地更为澄明。视野可以无限延伸,越过一道道蓝色的山岗,它们颜色逐渐变浅,直到最后融入天边,似乎整个的世界都由这些起伏的山峦构成。在一次比赛间歇,游泳者远眺着迤逦的群山说,他相信冷山是世界上最大的山脉。英曼问他怎么能够肯定,游泳者的手向天边一挥,指着冷山的方向说,你难道见过更大的吗?

早晨山顶的空气异常清爽,雾气伏在山谷里,一座座互相隔绝的山峰从中升起,像是散落在白色海洋中的陡峭的绿色岛屿。通常,英曼一早醒来,还带着些醉意,就与游泳者到下面的一个小河湾钓一两个小时鱼,然后才赶回去玩球。两人坐在湍急的溪水边,在钩上装好沙蚕或浮饵,游泳者会一边钓鱼,一边喁喁而谈,语声低微,和水声融为一体。他讲动物的故事,它们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为什么负鼠的尾巴光秃秃,松鼠的尾巴毛茸茸;为什么鹿的头上有角,美洲狮有尖齿和利爪,神眼蛇生着彩环和毒牙。他讲关于世界从何而来,会往何处去的故事。游泳者正在学习可以助人实现心愿的咒语,他告诉英曼怎样用咒语制造不幸、疾病、死亡,怎样用火驱魔复仇,独自走夜路的人如何保护自己,以及如何使长路变短。游泳者知道几种杀死敌人灵魂的法术,还有许多保护自己灵魂的办法。他的法术使灵魂相形之下显得异常脆弱无力,不停地遭受各种侵袭,动辄有在体内死去之虞。英曼觉得这种观念实在让人沮丧,因为布道和赞美诗一向灌输的是要对灵魂不灭深信不疑。

英曼耐着性子听他讲这些故事和咒语,看着水流冲击钓丝形成的沟纹,游泳者的话音绵绵不绝,和流水声一样使人心神松弛。等钓满一袋子小鳟鱼,他们就会罢手回去,然后在一整天的时间里彼此推搡、冲撞、用球棒互相击打,甚而饱以老拳。

多日以后,出现了连续的阴雨天。不过,坏天气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双方都已精疲力竭,醉得太久,衣服也都不成样子了。有人断了手指,有人折了鼻梁,皮肉之伤不可胜计。所有人从脚踝到屁股都是被球棒打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卡塔鲁奇人把全部的非必需品都输给了印地安人,还有一些必备的东西也输掉了——煎锅和铁炉、好几袋粮食、鱼竿、长枪和短枪。英曼自己输掉了一整头奶牛,他想不出该怎么向父亲解释。牛是一块一块、一分一分输掉的。玩得兴起时,他会说,下一个球我赌那头小母牛的里脊;或者,那头母牛左边整扇排骨都说我们会赢!当两队人各奔东西时,英曼的小母牛依然健在,但身体的各部分已经分属不同的切诺基人名下了。

作为补偿和纪念,游泳者给了英曼一根很好的胡桃木球棒,松鼠皮的绑带里面缠着蝙蝠胡须。游泳者称它能带给使用者蝙蝠的速度和智谋。球棒饰以燕子、苍鹰和苍鹭的羽毛,根据游泳者的解释,这些动物的特性也会传递给英曼——自如的盘旋、腾空和俯冲,以及绝对的专注。这些话并没有全部兑现。英曼希望,游泳者没有出来和北方联军作战,而是生活在他的树皮屋里,潺潺的溪水从旁边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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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馆里面传来小提琴调弦的声音,几下拨弄,乐弓在弦上试探着轻击,然后缓慢而生疏地奏起《奥拉·李》。每隔几个音符就会跳出或尖利或粗哑的杂音。但低劣的演奏技巧无损于那优美而熟悉的旋律,它听起来年轻得让人忧伤,曲调中似乎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可以去设想一个阴云密布、混乱而没有希望的未来。

他把咖啡杯举到唇边又再放下,杯子已冷,而且几乎空了。他向杯中凝视,看着黑色的残渣在剩下的四分之一英寸深的液体中下沉,黑色的颗粒打着旋,按着一定的规律沉到杯底。他想起了占卜,从咖啡渣、茶根、猪内脏和云朵的形状中窥测未来,似乎事物的图样可以透露出重要的信息。片刻之后,他摇晃一下杯子打破预言。沿着街道望去,在一排小树后面,用大石块建成的圆顶式议会大厦巍然耸立。它的颜色只比高空中的云略深,已经西斜的太阳藏在云后,像一个灰暗的圆盘。在氤氲的雾气之中看来,议会大厦似乎高得不可思议,规模庞大,不亚于梦幻中被围攻的中世纪城堡。窗帘从办公室敞开的窗户飘出,在微风中摆动。圆顶上方,一队黑色的兀鹰在灰白的天空中盘旋,椭圆形翼端错落有致的长羽毛依稀可辨。英曼向空中望着,兀鹰并未扇动一下翅膀,却借着上升的气流逐渐升高,直到变成一个个黑色的斑点。

在心中,英曼将兀鹰飞旋的轨迹和在他的杯子里按一定纹路下沉的咖啡渣相提并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根据这些随机产生的排列组合做出预测。算命并非难事,只要你坚信未来注定比过去更糟,时间之路只通往深不可测、没有尽头的恐惧。在英曼看来,如果弗雷德里克斯堡可以算做当下的坐标,那么照目前发展的趋势,若干年后,人们就要互相生吞活剥了。

同样,英曼想,游泳者的那些巫术也不无道理,人的灵魂可以被剥夺并死亡,可能单独遭受致命的打击,而肉体却继续活下去。英曼自己就是一个例子,或许还不是特例,他的人依然活着,灵魂却几乎已经燃尽,感觉空空荡荡,就像黑橡胶树的空心。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最近的经历让他担心,单单是亨利步枪和迫击炮的存在,就会使关于灵魂的任何谈论马上全部过时。他担心自己的灵魂已经在炮火中烟消云散,变得形单影只,对周围的一切冷漠疏远,如同一只可悲的老苍鹭,孑然独立在没有青蛙的池塘边,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的泥滩。要避免对死亡的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以麻木不仁、无所谓的态度看待一切,好像自己已经死去,只剩一具行尸走肉。以此排解恐惧,似乎是一笔很不划算的买卖。

英曼坐在那里默想并追念着他丧失的自我,这时,游泳者在溪边讲的一个故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它来得如此急切,又带有莫大的吸引力。游泳者说在蓝色的苍穹上方有一片神仙居住的森林,凡人不能到那里居住和生活,但在那高天之上,死去的灵魂却可以获得重生。游泳者把它描述成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但他说最高大的山脉那些阴郁的顶峰会插进上界较低的地方,一些或大或小的征兆和奇迹的确会不时从那里降临我们的世界。游泳者说,动物是天界最主要的信使。英曼告诉游泳者,他曾经爬到冷山的顶峰,也爬过匹斯加山和斯特灵山。再高的山也不会比它们高出多少,但在它们的顶峰上,英曼却没察觉任何天国的迹象。

——所需的不仅仅是攀登,游泳者如是答道。英曼记不起游泳者是否曾告诉过他,还需要怎样做方能抵达那个可以疗伤的国度。然而,冷山却从心头陡然升起,在那里,他消散的力量将得以重新凝聚。英曼不认为自己是个迷信的人,但他确实相信有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他不再认为那个世界是天堂,也不再相信那是我们死后会去的地方。从前接受的教导早已灰飞烟灭。但他依然不能接受一个只由他所目睹的一切构成的世界,尤其是它又这般污秽肮脏。所以他牢牢地抓住存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好的地方的想法不放,而且他心想,就把冷山当成那里又何妨?

英曼脱下他的新衣服搭在椅子背上,开始写信。信写得很长,下午慢慢过去,他又喝了几杯咖啡,几页纸的正反面都写满了墨迹。他发现自己在说着本不想讲的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写道:

大地被鲜血冲刷,我们看见血流到石头上,树干上印着许多血手印………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把前面写的几张卷起来,在一页新纸上重新开始,部分内容如下:

无论如何我就要回家了,不知我们之间的关系将会怎样。最初我打算在这封信里写写我的所见所闻,以及我做过的事情,以便你在我回去之前对我有所判断。但我相信,那些事情要用蓝天般宽阔的信纸才能写完,而且,我既没有那种意愿,也没有足够的精力。还记得4年前圣诞节前的那个夜晚吗?在厨房的炉子旁,我把你抱在膝上,你对我说你永远都会愿意这样相依而坐,你的头枕着我的肩。现在,让我痛苦的是,我相信如果你知道了我经历的一切,将再不愿坐在我的怀中。

英曼靠在椅子里,向议会大厦望去,一位穿着白裙子的女士,拿着一个小包裹急匆匆穿过草地。一辆黑色的马车在议会大厦和红石建造的教堂之间驶过。一阵风吹起马路上的灰尘,英曼猛然注意到下午即将过去,斜斜的阳光昭示出秋天已经逼近。风透过绷带的缝隙吹到伤口上,引起阵阵刺痛。

英曼站起身,叠好信纸,手伸到衣领上面,用指头轻轻触摸结痂的伤口。医生们说他正在快速康复,可英曼还是觉得,如果用根棍子从那里轻轻一捅,很容易就会从对面穿出来,不会比刺穿一只烂南瓜更费力。说话、吃饭的时候伤口还是会痛,有时候呼吸也痛。同样折磨人的是几年前在莫尔文山落下的臀部的旧伤,一到阴天就痛得钻心。总而言之,这些伤让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是否终有一天会彻底痊愈,感觉和健康人一样。不过,走在街上去寄信,以及返回医院的途中,他觉得两条腿出奇地有劲儿,听使唤。

回到病房,英曼马上察觉巴里斯不在桌子旁边,他的床也是空的,茶色护目镜搁在那一堆草纸上。英曼一打听,才知道他下午已经死了。巴里斯走得很安详。他面色发青,离开桌子回到床上,翻身对着墙壁。死的时候好像是睡着了。

英曼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巴里斯的手稿,最上面一张的顶端写着:碎片,下面连划三道横线。草稿的内容简直是一团乱麻,字迹瘦如蛛腿,扭曲峥嵘,涂改和勾抹之处比比皆是,多过清楚的字句。偶尔能看出眉目的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有的时候连完整的句子都不是。正随便翻看着,一句话突然跃入英曼眼帘:我们说某日天好,某日天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每一天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对此,英曼是宁死也不会赞同的,想到巴里斯生命最后的时光都花在研究一个傻瓜的话上,不禁黯然神伤。但是紧接着他又看到一行似乎比较有道理的话:地球上秩序最为井然之处,也不过是一大堆凌乱的垃圾。这一点,英曼想,他倒是可以认同。他拿起杂乱的手稿,在桌面上敦齐页边,然后把它们放回原处。

晚饭后,英曼检查了一番放在床下的行囊。军用背包里装着毯子和防潮布,他又把小茶壶、杯子、鞘刀也塞了进去。食囊里面早已经装满了饼、玉米面,还有一大块咸猪肉和一点向医院职工买的牛肉干。

他坐在窗边,等待一天结束。日落的过程让人心头烦乱。地平线上聚集着灰色的阴云,但当太阳即将沉没的时候,却在云层中觅到了一丝缝隙,一道光线笔直地冲入天空,颜色像烧红的木炭。圆筒状的光束边缘分明,看来就像一支顶天立地的来复枪的枪管,在天边矗立足足5 分钟,然后突然消失不见。英曼清楚地知道,自然界有时出现的异像,是要引起人们注意,并对之做出解释。刚才的天象,在他想来,只昭示着斗争、危险和痛苦。关于这些,他不需要任何提示。所以这壮观的一幕真是白费了苦心。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进城走了一天,英曼已经非常疲倦,只看了一小会儿书就睡着了。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透。

他醒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只听到些微的呼吸声、鼾声,和病人在床上翻动的声音。窗外只透进微弱的亮光,他看得见西垂的木星在天空中熠熠闪亮。风从窗子吹进来,桌子上,死去的巴里斯的手稿被风掀动,有几张半立起来,窗外的微光从它们背面透过,像是一个个发亮的小鬼魂。

英曼起身穿上新衣服,把卷成一卷的巴特拉姆的《旅行笔记》塞进背包,用带子把行囊在身上绑好,来到敞开的长窗前向外望去。这是一个幽暗的新月之夜,如丝如缕的雾气在低空漂浮,天上却万里无云。他抬脚踏上窗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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