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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得杀个人。”狄更斯说。

我点点头,没有搭腔。这班往罗切斯特的火车刚经过盖德山庄。

“我很确定我需要杀个人,”狄更斯说,“这就是我的朗读会缺少的题材。其他各种情感反应都包括在我为接下来的巡演拟好的那一大张段落清单里了。只缺了……谋杀。”他上身重心按在手杖上,转头看我,“亲爱的威尔基,你觉得呢?把《雾都孤儿》里比尔·塞克斯杀死南希那一幕改编得更惊悚如何?”

“有何不可?”我答。

“说得对,”狄更斯边笑边拍他的外套,“反正只是一条人命。”

他唠叨个没停,主要是因为他搭这班车的过程中喝了三次白兰地。每回车厢摇晃或震动,他不是死命抓住前座椅背,就是伸手到口袋里拿随身酒瓶。

我问狄更斯为什么帮卡罗琳催眠,他笑着告诉我卡罗琳心情不好,说她告诉他我的风湿性痛风愈来愈剧烈,夜里愈来愈难入睡,而且据她观察我愈来愈依赖鸦片酊。狄更斯告诉她磁流作用可以让我陷入沉睡,而且没有鸦片酊的副作用。我进门时他正在教她催眠技法。

“她是个一点就通的学生。”他说。火车轰隆隆地驶向罗切斯特,窗外正是我跟狄更斯散步过许多次的那片湿地。“今晚你一定得让她帮你催眠,我保证你不需要鸦片制剂就能入睡,而且隔天起床不会倦怠。”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事实上,摇摇晃晃的火车车厢和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单调节奏已经让我昏昏欲睡。我在拉萨里王的烟馆度过漫长的一夜,其间并没有真正睡着。庆幸的是,这个11月虽然天气异常舒爽,却刮着阵阵强风,在我们快步走向车站的路上吹走了我身上那些泄露我秘密的鸦片味。

“你说我们要在罗切斯特跟人碰面?”我问。

“正是。”狄更斯双手紧握手杖柄,“是两位女士。其中一位是我的老朋友,另一位女士可以陪你说说话。我们要在一个绝佳地点吃午餐,据我所知那里提供一流服务。”

结果,那个提供一流服务的绝佳地点是罗切斯特大教堂那一大堆古老灰色石材后侧的墓园。那两位女士是狄更斯不算隐秘的情人爱伦和她母亲。合理推论特南太太是我这次出游的“女伴”。

在那个11月昏暗的午后阳光中,我站在无数墓碑之间跟两位女士寒暄时,心里真的怀疑狄更斯是不是疯了。

不,狄更斯的行为背后永远隐藏着更复杂的动机。特南太太说她们来罗切斯特探望爱伦的叔叔,只能短暂停留。我们四个人缓步走进墓园时,我想到这次聚会完全符合狄更斯看待外界那种饱受折磨、疯狂扭曲、自我开脱的心态。他几乎对全世界的人隐瞒他跟爱伦之间的关系。我弟弟查理曾经告诉我,某个星期天玛丽在伦敦街头撞见她父亲跟爱伦走在一起,之后狄更斯才对他女儿和乔吉娜透露了一点儿真相。菲尔德探长也告诉过我,爱伦曾经数度造访盖德山庄。不过,显然狄更斯一点儿都不担心我会泄露他的私情。我又能对谁说?狄更斯不但从过去的经验得知我会保守秘密,也知道基于自己的家务事(马莎已经返回伦敦,所以过去这星期以来变得更为复杂),我几乎是伦敦社交圈的弃儿,根本没资格公开唾弃狄更斯的私生活,不管是通过文字还是耳语。

特南太太或许知道我跟卡罗琳的关系,因为野餐过程中她显得有点儿冷淡。据我所知她们母女目前住在斯劳镇由狄更斯付费承租的房子里,两个人都在家里开班教授演说术。我跟她们初相识是在《冰冻深渊》演出期间和演出后那段时间。这回再次见面,特南太太似乎更装腔作势地假清高,她故作高尚的模样像极了一艘爬满藤壶的老旧帆船。

我们漫步穿过墓园,直到狄更斯找到一块属意的墓碑。这块长方形大理石板两端各有更低矮的平板石块。狄更斯走到附近一堵石墙后方,消失不见。那堵墙高约一点五米,我们的马车就停在墙后面,车厢里坐着穿制服的侍者。狄更斯去跟车夫谈话时,我们只能看见他的头,再看着他们一起走到马车后面的行李厢。之后狄更斯带着四块坐垫回来,铺在长石板两端的平面墓碑上,然后招呼我们就座。

我们依序坐下来。铺着软垫坐在这种古怪——更别提阴森——的地方,爱伦母女明显有点儿慌乱。我们西边有棵树,那墨色描画般的枯枝阴影投在我们身上和我们特选的墓碑上。狄更斯又匆匆走出墓园大门,去到石墙后面跟他的仆人商谈。我们三个人找不到话说。

片刻后狄更斯带着一块方格图案的桌布回来,铺在长形墓碑上,墓碑顿时变成荒腔走板的家用餐桌。他另一只手臂上挂着一块白色餐巾,摆出自古以来所有自命不凡侍者都有的神态。几秒后他又不见了,而且几乎独力把好几只餐盘放在墙头上。我不得不说这一幕非常熟悉,感觉很像坐在巴黎餐馆的人行道座位上。狄更斯忙碌的身影又出现了,餐巾还挂在手臂上,俨然一个一流领班,逐一为我们大家服务,当然是女士优先。

墙头上摆着一只大食篮,狄更斯神奇地从中变出煎比目鱼与牙鳕佐虾酱、脆饼与馅儿饼,还有一对烤得香嫩的禽鸟。原本我以为是乳鸽,后来才发现是美味的小雉鸡。狄更斯花哨地在上面淋了酱汁。另外还有分量十足的烤羊臀佐炖洋葱和焦香马铃薯,最后再来一道布丁。佐餐的是一瓶冰镇白酒。狄更斯及时变身侍酒师,拔出软木塞,忙乱地为大家各斟一杯,然后嘟起嘴唇眨巴着眼睛等我们给他评价。此外,冰桶里还躺着一大瓶香槟。

狄更斯扮演侍者和酒侍,玩得乐不可支,几乎没时间吃东西。等他端出布丁和香浓淋酱(女士们婉谢淋酱,我则是毫不犹豫要了些),11月的午后暖阳已经慢慢添了黄昏的凉意,他却是忙得一张脸红通通兼汗涔涔。

亲爱的读者,即使是最温和的人,一生中偶尔也会意外得到某种工具——事实上是武器——有时候甚至是被人硬塞到手里。有了那件武器,他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句子击垮一栋雄伟建筑。这就是我在罗切斯特墓园这场诡异野餐面临的处境,因为我已经发现这天的菜肴大多出自十五年前相当热门的一本食谱。那本书叫“今晚吃点什么”,根据出版商所说,里面的食谱是由一位笔名玛莉亚·克劳特的女士集结成册。

我眼前的特南太太和特南小姐愉悦地享用着白酒和香槟,如果她们知道这场愉快(虽然有点儿阴森)的墓园野餐的菜单都是狄更斯那个下堂妻凯瑟琳的杰作,恐怕会笑不出来。尽管凯瑟琳彻底被抛弃了(我弟弟查理告诉我,一个月前凯瑟琳为了他们儿子普洛恩的问题写信求狄更斯,她要求跟狄更斯面对面谈一谈,狄更斯连回信都不肯,只叫乔吉娜代他回了一封冷漠的短笺),但显然她的分身克劳特女士(1851年凯瑟琳收集出版那本食谱时体态还不算臃肿)在盖德山庄仍然很受欢迎,至少她的食谱是如此。

用餐与闲聊过程中,爱伦始终无视我的存在,但我还是冷眼观察她。我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她的美貌并没有随着年岁增长。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天真少女还算有些青春魅力,如今勉强只称得上健美。她有着一双哀伤深情的大眼睛(这点对我毫无吸引力,因为哀伤眼神通常代表想象力丰富,性格忧郁不解风情)、下斜眉毛、细长鼻子、薄唇阔嘴。我喜欢的年轻女性恰恰相反:小鼻子、丰满双唇,嘴角最好往上形成勾人的微笑。爱伦的下巴线条很强烈,年轻时这个下巴给人一种充满活力朝气的印象,如今却只剩下二十多岁仍然待字闺中那份高傲的倔强。她的头发很迷人,不会过长,精心雕塑的波浪从净白的额头往下流淌,可惜这种发型露出一对在我看来过大的耳朵。她的耳环像三盏牛眼提灯似的往下坠,是她过去从事的演员行业残留的俗丽。她的谈吐字正腔圆却空洞乏味、她的矫揉造作暴露出腹笥甚窘,她甜美的发音和在舞台上磨炼出来的精准节奏掩饰不了内在的无知。光凭这点,这个青春已逝的纯真少女就不够格当英格兰最受推崇的作家的另一半。我在她身上也找不到一丝一毫足以弥补这些外显缺失的潜在热情天性……在这方面,我的威尔基触须可谓高度灵敏,可以在最正派、最端庄的女士身上找到这种微妙且私密的情色讯号。

爱伦·特南根本令人生厌。她就是那种乏味透顶的人,假以时日就会变成无趣的老女人。

午后的阴影斜斜落在我们身上,墓碑座椅的寒气也慢慢穿透椅垫爬上我们后臀。狄更斯侍者演腻了,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他的布丁和最后一口香槟,召唤他的侍者来收拾残局。餐盘、杯子、餐具、碟子以及桌布、餐巾和椅垫全都效率十足地收进食篮,送到马车后面。只剩下少许渣屑为我们的墓园飨宴做见证。

我们陪爱伦母女走到马车。

“谢谢您安排这么美好——虽然有点儿特别——的午后时光。”说着,爱伦戴手套的手拉了一下狄更斯冰冷的手,“柯林斯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她用冷淡的口气说,又草草点了一下头,充分显示她的言不由衷。特南太太粗着嗓子表达了类似意思,神态却更加冷漠。之后仆人重新爬上驾驶座,挥动马鞭,马车嗒嗒嗒地驶向罗切斯特,想必朝向等着她们的爱伦叔父而去。

从狄更斯色眯眯的眼神我看得出来,晚上他还会跟爱伦见面,最有可能是在斯劳镇他或她的房子单独相处。

“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显得心满意足,边说边戴上手套,“你觉得我们的午餐如何?”

“我觉得很愉快,极端病态地愉快。”我答。

“只是序曲,”狄更斯笑着说,“只是序曲。为我们今天……应该说今晚……的严肃主题做好心理准备。啊,来了!”

有个人手拿软帽在渐趋昏暗的暮色中朝我们走来,他衣衫褴褛、身材矮小、浑身肮脏外加酒气熏天。他全身上下裹着几层灰色法兰绒衣物,上面仿佛撒了大量的碎石片和石灰浆。他把一个用肮脏帆布包裹的沉重包袱扔在脚边。我嗅得到他浑身上下蹿出的朗姆酒味,那种味道发自他的毛细孔、他的衣服,甚或他的骨头。我在嗅闻他的同时,他好像也在嗅闻我。或许他可以从自己满身酒气之外闻到我身上的鸦片味。我们像巷弄里的两条狗,站在那里盯着、嗅着对方。

“威尔基,”狄更斯说,“我来跟你介绍德多石先生,大家都喊他德多石。我在罗切斯特曾经听说过他名字叫花岗岩,我猜那是绰号。德多石是个石匠,主要是打造墓碑、墓穴和纪念碑之类的。他也受雇于大教堂做些基本的修缮工作,所以他持有大教堂塔楼、地窖、侧门和其他明显却被人遗忘的入口的钥匙。德多石先生,很荣幸为你介绍威尔基·柯林斯先生。”

这个粗糙法兰绒衣裳上有着残缺牛角纽扣、蓄着胡子的佝偻身影闷哼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我欠身鞠躬,给他一个礼数更周到的回应。

“德多石。”我开朗地说道,“多么特别的姓氏!你当真姓德多石?或者基于某种原因伴随你的职业而来?”

“德多石就是德多石的姓名,”那矮个子咆哮道,“德多石也很纳闷儿,柯林斯真是你的姓,或者是基于某种原因捏造出来的?而且德多石没听过哪个基督徒叫威尔基的。”

我听得猛眨眼,挺直上身,这人话中带刺,我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气概受到刺激,不自觉地握紧手杖。“我的名字来自知名的苏格兰画家大卫·威尔基。”我口气很僵硬。

“随你怎么说,大爷。”德多石咕哝着说,“只不过我还没听说过哪个苏格兰人能画得好马厩,教堂或房子就更不用说了。”

“威尔基的名字其实是威廉。”狄更斯说。他笑得倒挺开心。

“威廉·柯林斯。”德多石嘟囔着,“德多石小时候也认识一个威廉·柯林斯,是个讨人厌的爱尔兰小子,比一头羊更没大脑没常识。”

我把手杖抓得更紧,望着狄更斯,用眼神清楚明白告诉他:我非得要留在这里忍受这个乡巴佬酒鬼吗?

依然笑得合不拢嘴的狄更斯还来不及回答,突然有颗石子从我们之间飞过,几乎打中狄更斯的肩膀和我的耳朵,最后从德多石脏污右手抓着的那顶土黄色帽子上弹开来。第二颗小石子咻地飞过我左肩,不偏不倚打在德多石胸口。

德多石又咕哝一声,好像既不惊讶,也没受伤。

狄更斯跟我回过头,正巧看见一个小男孩,顶多七八岁,一头乱发、一身破衣裳、穿着没绑鞋带的靴子,躲在墓园与马路之间那道墙附近一块墓碑后面。

“时间还没到!时间还没到!”德多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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