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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澄 译

连我的叔叔马特霍斯也要以他的特殊方式十分愉快地跟我重新见面。要是一个年轻人好几年来一直耽在异乡客地,一旦突然重归故里,长得又很气派,那么家乡那些谨小慎微的诸亲好友,便无不笑逐颜开和他欢天喜地地握起手来。

那只棕色的小箱子里藏放着我的东西,还是簇簇新的,锁儿挺结实,皮带很有光泽。其中有好几件干净的外套和内衣,一双新靴子,几本书和一些相片,还有两支漂亮的烟斗和一把小手枪等。此外,我带回了我的提琴箱和一个装零星物件的背囊,还有两顶帽子,一根拐杖,一柄伞,一件风衣和一双套鞋,这一切都是崭新而耐用的,其次,更有我省吃俭用下来的两百多马克,以及一封能使我今秋在国外觅取个好差使的介绍信,都缝好在我胸前的口袋里。从这一切来看,我经过长时期的远游,如今作为一个绅士,身上穿得如此光鲜,又带了这许多物件归来,而在当时离乡他去之际,我却被人看做一个腼腆的令人担心的孩子呢!

火车缓缓行驶,在拐了几个大弯后才一路驶下山坡,而在每个拐弯的地方,山下城内的那些房屋、街道以及河流和花园,都显得越来越接近和越清楚。我时而辨别出某家的房屋及其下面居住的某位熟人,时而在点数各家的窗户,还有鹳鸟的窝巢。火车出了山谷,我婴儿时代和孩提时代的回忆以及何止千百遍使我会心微笑的家乡回忆,渐渐地都给勾了起来,而我那妄自尊大的回乡感,我那足以使山下乡人钦佩得五体投地的快活感,却慢慢地消失殆尽,让位于一种感激的惊喜心情。这逐年消隐的乡愁,就在这一刻钟之间,强烈地袭上我的心头。月台旁每枝金雀花,每幅熟悉的花园樊篱,在我眼里显得十分珍贵,我在恳求它们的原谅,因为我把它们忘怀已久,并且没有它们做伴也生活了许久。

火车驶过我家的花园,从古老邸宅楼上的窗户里,有人站立着,他正拿着一块很大的手绢,在频频招呼;这位可能是我的父亲。而在阳台上,则站着我的母亲和婢女,手中执着块小手帕,从屋顶上的烟囱里,有一缕煮咖啡的淡蓝色炊烟,向清新的大气中冉冉升起,最后消失在城市的上空。这一切如今重新归属于我,它们一直翘首以待地在等待着我,并在高呼欢迎。

车站上,跟过去没有两样,蓄着胡子的年迈管理员,心急火燎地在来回疾步奔走,并把路人从铁轨上全部撵走,就在人群中,我发现了我的妹妹和最小的弟弟,一脸都是等待的样子,在东张西望地寻找我。我的弟弟为我装载行李,带来了一辆手推车,这种手推车,本是我们孩提时代的一种骄傲。在手推车上,我们装好了我的箱子和背囊,弗里茨推着就走,我和我的妹妹随后跟了上去。她连声责备,说我目前不该让人把头发修得这样短,相反,她却觉得,我的小胡子非常漂亮,而我的新箱子也很精致。我们扬声大笑,彼此相对而视,又一次次地拉着手,并对前面推车的弗里茨点头招呼,他却也不时掉头回顾我们。他跟我长得一样高大,肩膀又阔。当他向我们前面走去,我忽然想起,在他还是孩提时代,我不时与他发生口角,还狠狠地打过他,眼下我又见到了他那张脸儿,以及他那受侮辱和很悲伤的眼睛,一种痛苦的幡然悔悟的心理我不禁油然而生,而这种心理就是在当时,只要我怒气一消也会深深感到的。如今,弗里茨已长大成人,下巴上也长出了一层金黄色的密密茸毛。

我们一路走去,穿行在两旁栽着樱桃树和花楸树的林荫大道上,拾级登上山丘小径,又路过一家新开的铺子和许多没有改观的旧时民居。然后,才拐过桥角,那窗户敞开的父亲邸宅,跟昔时一模一样,已映入了我的眼帘,从窗户里我又听见我家的鹦鹉牙牙学语的声音,这时,过去的回忆,加上心底的欢乐,使我的心头咚咚地跳个不停。穿过阴凉而乌黑的大门入口处和石板铺设的宽敞的屋子过道,我来到了家里,捷步登上石阶,只见迎面走来了父亲。他吻了我一下,泛着一脸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静静地牵着我的手,一直来到楼上客厅的门前,我的母亲站在那儿,把我搂在她的怀内。

接着,婢女克里斯蒂娜很快走上前来,把手递给了我,起居室里,咖啡已准备就绪,我便向鹦鹉波里问好。它立即把我认了出来,它从笼顶的边缘上纵身跳到了我的指尖上,低下它美丽的绿色脑袋,让我好好抚摩。房里已裱糊一新,至于其他的物件,都照样放着,从祖父母的遗像,从玻璃柜,一直到描绘着百合花的古式站钟。杯子放在已铺好的桌上,而在我的杯子里,却还插着一小束木樨草,我便把它拿起来,往钮扣孔里一插。

我的母亲端坐在我的对面,她在仔细地端详着我,并随手给我递来一个牛奶小面包;她连连敦促着我,别为了讲话把吃给耽误了,自己却像连珠炮似的提出了一个个要我必须回答的问题。父亲则默不作声地倾听着,他一边抚摩着自己那把已经变成灰白的胡须,一边双目通过镜片和蔼可亲地审视着我。当我并不夸大其词,叙述着自己的经历、活动和成就之时,心头不由得想起,我应该对这两位深表由衷的感谢!

在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我一心想看的无非是父亲这幢古老的邸宅,对于其他的一切可以安排在明天,甚至在往后的日子,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因此,咖啡喝完后,我们就到各个房间去瞧瞧,我们还去了厨房、过道和卧室等几乎所有的地方,跟从前一样,即使我发现有所革新,但在家人眼里,却还是原来的模样,他们甚至还在争吵,这是否早在我离家之前就已经如此摆设的了等等。

在傍山倚岩的又囿以长春藤樊篱的小花园里,午后的阳光照射着整洁的小径和粗糙石块垒成的围栏,照射着半满的水桶和万紫千红的花台,使得它们无比灿烂。我们走上阳台,坐在舒适的安乐椅上;那儿,从紫丁香宽大而透明的叶丛中照射下来的光线,好不柔和,温暖,又是绿意宜人,有两三只蜜蜂嗡嗡嘤嘤、醉醺醺似的飞来,似乎已迷失了它们的归途。为了我的重归故里,父亲表示感谢,并光着脑袋念起了主祷文。我们悄无声息地站着,双手叠在一起,虽然这不习惯的严肃场合使我有点压抑之感,但我却颇有兴趣聆听这古老而神圣的话语,同时还虔诚地说了声“阿门”。

过后,父亲回到他的书房里,弟弟妹妹都各自走了,房里变得寂静无声,我同母亲两人孤零零地坐在桌边。这一时间虽是我梦寐以求的,但却也有点害怕。因为,即使我的重归故里使大家高兴,也备受欢迎,然而,我最后几年的生活,毕竟不是非常纯洁和透明的。

这时,母亲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眼睛在打量着我,正看着我的脸孔,也许腹内在暗自思忖,她该说些什么,又该盘问些什么。我拘谨得很,一味在玩弄着几个指头,准备让她查问,当然总的说来,母亲不会涉及那些不光彩的事情,不过,在个别地方,也难免不使我丢脸。

她安详地瞧着我的眼睛有好一阵子,然后拿起了我的手,放在她白净而纤小的掌心上。

“有时候你还做祈祷吗?”她轻声问道。

“最近再也没做过,”我必须这么说,她却有点儿忧虑,看了我一眼。

“你会再做的,”她接着说。

“也许会的,”我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过,你将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是不?”

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不过她没再苦苦地追问,而是不住抚摩着我的手,并以同样的情感对我频频点头,意思是说: 她是相信我的,也不用我作什么忏悔。接着,她又问了我的外套和衬衣,因为就在最近两年,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的,再也没把衣服送回家来浆洗和缝补过。

“明天我们一起把所有带回家来的物件整理一下,”等我做完了上面的汇报后,她便这么说。这样,她对我的查问到此宣告结束。

不久,妹妹把我让到了房里。来到“美丽的琴房”,妹妹坐到钢琴前面,拿出旧时的曲谱,对此我尽管好久没听过和唱过什么歌曲,然而我却始终未曾忘却。我们先吟唱了舒伯特和舒曼的歌曲,接踵而来的乃是国内外的民歌,我们一直唱到吃晚饭的时间。当我妹妹去铺设餐桌时,我却跟鹦鹉攀谈起来,尽管它的名儿唤做波里,却与小人一样。它什么话儿都会讲,还会模仿我们各人的嗓音和笑声,跟我们每个人都打交道,而其友谊之深浅,则建立于一个特殊而又精确的阶梯上的。跟我父亲的友谊,是最深切不过的,他要它干什么就干什么,其次是弟弟,然后是妈妈,是我,最后是妹妹,对她它还存有戒心呢!

波里是我家豢养的唯一动物,二十年来就像我家的一个孩子一样。它喜欢讲话,又爱好嘲笑和聆听音乐,却又不肯与人太接近。当它孤独无伴,却听见侧室里有人在谈笑风生时,就会尖起耳朵窃听,时而参与讲话,时而用它好意的嘲笑方式哈哈大笑。有时候,它完全没被人理会,单独停在爬杆上,四下沉寂无声,暖和的阳光照在房里,它便开始用低沉而愉快的声音来赞美生活,赞扬上帝,又用横笛般的音调鸣叫,听来好不严肃、温柔而真挚,犹如一个单独在玩耍的孩子那样,忘我地歌唱起来。

晚饭之后,我花了半个小时在花园里浇灌,当我浑身湿漉漉,脏兮兮地回屋时,便听见过道里传来了一个好像有点儿熟悉的姑娘在房里讲话的声音。我赶快用手绢把手擦干净,跨进房内,只见那儿坐着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一身雪青的衣裳,一顶宽宽的草帽,等她站起身来,双眸凝视着我,又把纤手向我递来时,我便认出她是赫伦·库茨,是我妹妹的一个女友,昔时我曾爱过的姑娘。

“难道你还认得我?”我兴冲冲地问道。

“洛蒂早跟我说了,您已回家来,”她友好地说,然而,要是她干脆说声“认得”的话,那我有多么高兴。她已出落得非常迷人,身材又高挑,我不知道再讲些什么好,便移步来到窗前,观赏着鲜花,她这时却同母亲和洛蒂谈得好不起劲。

我的眼睛在眺望着街道,我的手指在玩弄着天竺葵的叶子,我的脑筋却不在思索这些东西。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夜晚,自己穿好了冰鞋,在参天的赤杨树林中奔跑,我胆怯地滑行着一个个弧形,从远处跟踪着一位姑娘的倩影,那位姑娘滑冰还不够正规,是由她的女友一路陪伴着。

目前,她那比昔时更饱满更低沉的声音,向我这边传来,不过我听上去似乎有点陌生;她已是一位少女,我认为我的地位和年龄永远不能与她同日而语,而我好像依旧十五岁似的!她要去了,我重又把手递给她,而且没有必要而又带有嘲笑意思地对她深深鞠躬,只是说道:“晚上好,库茨小姐。”

“她又回到家里来了吗?”我事后问道。

“要不她回到哪儿去呢?”洛蒂说。我也不高兴继续讲话了。

晚上十点正,家里的大门已上锁,双亲已上床。在晚安接吻时,父亲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轻轻地说:“我们又一次要你回家来,这是正确的。你也喜欢吗?”

大家先后上了床,连婢女也说罢了晚安,等到还有几扇门,经过几次开关之后,整幢邸宅,已是静寂无声了。

可是,我却事先拿好一小罐啤酒,放好冰块,眼下正搁在我房内的桌子上,因为在起居室里,我家向来不准抽烟,这时我却放心地把烟斗塞好,点上了火。我把两扇窗户向黑暗而静谧的院子敞开着,那儿有一道石梯,可以通向花园。我举头仰望着那儿,只见一株松树黑沉沉地站立在天边,上面还缀着闪烁的星星。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依旧难以入眠,毛茸茸的飞蛾,绕着灯火飞舞不停,我只顾把一口口烟雾慢吞吞地吐出敞开的窗户。我的故乡和孩提时代数不清的画面有条不紊、无声无息地在我脑海深处一一浮现,并构成默默无言的组画,好像海面上滚滚的浪头,闪烁着银光,时而升起,时而消失。

凌晨,我身穿最时髦的服装,为了使我的乡城以及许多旧时的诸亲好友看了感到喜欢,也为了给予一个显著的证明: 我生活得很舒服,并非作为一个穷光蛋,这次重又溜了回来。在我们窄窄的山谷上方,那夏日的天空蔚蓝如洗,明亮无比,山谷里的白色大道上,轻尘到处飞扬,邻近的邮局门前,停着从森林村落里驶来的几辆邮车,巷子里不少小孩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手中耍着羊毛球。

我首先要通过的便是那座石桥,它是小城中最古老的建筑物。我仔细端详着桥畔哥特式的小教堂,从前我打这儿经过千百次,这时我便倚靠在栏杆上,注视着在迅速流淌的绿盈盈的河水。逗人喜欢的昔日磨坊,山墙上还画着一只白色轮子,眼下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幢砖瓦砌成的高大楼房,其他则丝毫没有改变,跟从前一样,成群结队的鹅鸭在河中嬉水,然后回到岸上蹒跚而行。

走过了石桥,我遇到了第一个熟人,他是我的一个同窗,已成为一个制革工人。他系着一条发亮的橘黄色围裙,疑虑和惊讶兼而有之的目光,愣愣地审视着我,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兴冲冲地跟他点了点头,继续迈步走去,他在背后瞧着我,心头还在想些什么。

经过他工场的窗户,我向蓄着一把华美胡须的铜匠打了个招呼,接着又见到了个车工,他轮上的弦线在呼呼作响,他却给我递来了一撮鼻烟。过后,映入我眼底的,便是一片广场,那儿耸立着一个偌大的喷水泉,还有亲切的市府大厅。附近有家书商开设的店铺,虽然几年前由于我在那位老先生处订过海涅的作品,他对我印象极坏,但是我依旧跨进门去,买了一支铅笔和一张风景明信片。离这儿不远的去处,便是我的校舍,我一路走去,望着那些陈旧而湫陋的小屋,从门上又闻到了那股既熟悉又害怕的学校气息,等到一眼瞥见教堂和牧师住宅,我扭头就急急奔去。

我还逛了几条小巷,在理发师那儿修了一下头,时间已是十点光景,正是我打算探访马特霍斯叔叔的辰光了。我走过一座体面的院落,进入了他华丽的宅子,在阴凉的过道里,我掸去了裤子上的尘土,举手叩响了起居室的门。我在室里见到了婶婶和她的两个女儿,叔叔忙着办公去了。在这个家庭里,全部摆饰和物件,都体现着一种爱好整洁不赶时髦的精神,虽然从实用角度来说,颇有严格和精确的作风,但却也不乏轻松和安全的氛围。这儿,经常进行扫扫洗洗,缝缝补补,编编结结,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女儿们却依旧有富裕的时间,来玩弄她们出色的音乐。她们演奏钢琴,引吭高歌,尽管她们对当代的作曲家不够熟悉,然而碰到亨德尔、巴赫、海顿和莫扎特等,就能如数家珍了。

婶婶霍地站起身子,迎着我走来,女儿们把针线放到一边也来与我拉手。她们把我当作贵宾看待,领我进了客厅,这不免使我受宠若惊。好笑的是,勃尔塔婶婶一时踌躇起来,到底给我一杯酒好,还是为我准备糕点饼干。过后,她便让我在她对面的那个客座上坐下。女儿们则在门外干她们的活儿。

我好心的母亲昨天果然没有用她的查问给我带来任何干扰。可是,今日我却在此受到了小小的冲击。不过,我认为也不用通过我的叙述,把我那些并不严重的事实涂脂抹粉地掩饰过去。我的婶婶对一些著名的布道士是非常景仰的,于是她把我到过的大小城市中的教堂和布道士仔细地盘问了一遍。在我竭尽全力为她克服了这些小小的难题后,我们便共同惋惜十年前一位颇负声誉的主教的不幸仙逝,如果他还在人世,我也可能去斯图加特聆听他的布道了。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有关我的命运、经历和希望上,我们觉得我很幸运,也已走上了康庄大道。

“六年前谁会想到这一点呢,”她说。

“难道我当时就这样可悲么?”我这时无可奈何地问道。

“不一定的,不会的。然而,你父母当时真为你担心!”

我想说“我也担心”,但是,她说得也合乎情理,我也犯不着为当时的事争执了。

“这是真的,”我就这么说,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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