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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天无所事事地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羊男也没出现。我做饭,吃饭,看书,傍晚喝威士忌后睡觉。早上六点起床,绕草场跑个半月形,之后淋浴刮须。

草场清晨的空气骤然增加了冷意。白桦灿烂的红叶一点点稀疏起来。冬天第一阵冷风钻过凋零的树枝,掠过台地,向东南方向吹去。跑步途中我在草场中间一站,可以真切听到那样的风声,似乎在宣告秋天的一去不复返。短暂的秋光已然逝去。

由于运动不足和戒烟,最初三天胖了两公斤,跑步掉了一公斤。不能吸烟诚然不大好受,但方圆三十公里没有烟铺,除了忍耐别无他法。每当要吸烟时我就想她的耳朵。我觉得较之此前我所失去的,失去烟简直不值一提。实际上也是如此。

闲着无事,我做了很多菜,还用烘箱做了烤牛排,把冷冻的大马哈鱼弄软切开,做了腌鱼。由于新鲜蔬菜不足,便从草场找来大约可以食用的野菜,削鲣鱼干做了炖菜,用甘蓝简单腌了咸菜,还做了几种下酒的干菜以便羊男来时之需。然而羊男没来。

下午大部分时间用来看草场。草场看得久了,竟产生一种错觉,恍惚觉得那白桦林之间有人飘然而至,直接穿过草场朝这边走来。一般情况下是羊男,也有时候是鼠或女友,或是背部带星纹的羊。

但终归谁也没有出现,唯有风吹过草场,就好像草场成了风的特殊通道。风跑得很快,头也不回,仿佛在说因负有重要使命而需日夜兼程。

来到台地第七天,下了第一场雪。这天从早上开始便异乎寻常地没有风,天空给沉甸甸的铅色云遮得严严实实。跑步回来淋浴完毕,喝着咖啡听唱片时雪下了起来。奇形怪状的硬雪,打在窗玻璃上时“嗑嗑”地发出响声。风也多少吹来,雪片带着三十度的斜线快速落在地上。雪片疏落时,斜线看起来像是百货商店包装纸上的斜纹;而不久下得紧了,外面便白蒙蒙一片,山也罢林也罢什么都隐形不见。那不是东京时而飘洒的适可而止的雪,是真正北国的雪。雪覆盖万物,一直冻彻地底。

如此定睛看雪,眼睛很快就痛了。我放下窗帘,在煤油炉旁看书。唱片转完自动唱针退回之后,四周悄悄然无一丝声息,沉寂得令人悚然,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已死绝。我放下书,无缘无故地把房间逐个转了一遍。从客厅进厨房,继而储藏室、浴室、洗脸间、地下室一一加以巡视,二楼房间也打开看了。谁也没有。独有沉寂如油一般沁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过因房间大小不同而沉寂感多少有所不一样罢了。

我孤身一人。有生以来好像还从来不曾如此形单影只。这两三天我才那么强烈地渴望吸烟,烟当然没有。

没有烟,只好不加冰干喝威士忌。倘若如此度过一冬,很可能落个酒精中毒。好在屋子里酒的数量还没有多到足以导致酒精中毒的程度。威士忌三瓶、白兰地一瓶、易拉罐啤酒十二箱,如此而已。想必鼠考虑得和我一样。

我的同伴莫非还在不停地喝酒?能够把公司清理妥当,如愿以偿地回到过去那种小翻译事务所去吗?大概没有问题。没有我恐怕也会干得蛮好。不管怎样,我们已来到这样一个时期,我们折腾了六年时间又回头退守原地。

近午时分,雪停了。同下时一样,停得很唐突。厚敦敦的云层如干黏土随处裂开,从中泻下的阳光成了壮观的光柱,在草场上四下移动。好漂亮的景致!

来到外面,地上到处散着小砂糖果般的硬碴碴的雪粒。它们分别缩起身子,像是在抗拒融化,但钟打三点时,差不多都已化掉。地面湿湿的,傍晚的太阳以柔和的光芒笼罩大地。鸟如获释一般放声歌唱。

吃完晚饭,我从鼠的房间拿来《面包烤制法》连同康拉德的小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看到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碰到鼠代替书签夹的一张十厘米见方的剪报。日期不清楚,但从颜色看是较新的报纸。所剪内容是本地新闻:探讨高龄化社会对策的学术报告会在札幌一家宾馆召开;旭川市附近举行接力长跑比赛;还有关于中东危机的演讲会。里边没有任何能够引起鼠或我感兴趣的东西。背面是报纸广告。我打个哈欠,合上书,去厨房煮咖啡喝了。

久未看报,一看报才发觉自己已被世界潮流抛开整整一个星期了。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杂志。就在这一瞬的时间里,东京说不定给核弹夷为平地,瘟疫说不定席卷山下人世,火星人是否占领澳大利亚亦未可知。纵然如此,我也完全无从知晓。去车库里的城市长途汽车,倒是可以听车上配的广播,但我也不是特别想听。不知道也无所谓的话,那就没必要特别设法知道,况且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头疼事。

但有什么在我脑袋徘徊不去。感觉上就像眼前有什么通过却因沉思而没注意到时一样。然而视网膜已经烙下了有什么通过的下意识的记忆……我把咖啡杯塞进洗碗槽,返回客厅,重新拿起剪报细看。我所寻找的东西到底是在背面:

鼠:乞速联系。

十万火急!!

海豚宾馆四〇六室

我把剪报夹回书,身体埋进沙发。

鼠知道我在找他。疑问在于:他是怎样发现这则启事的呢?下山时偶然发现的吧?抑或为寻找什么一起读几周来的报纸时发现的不成?

尽管知道,却未同我联系(也许他得到这则启事时我已退房离开了海豚宾馆,或者联系时电话已经死掉)。

不,不对。鼠不是不能跟我联系,而是不想联系。估计鼠已根据我住在海豚宾馆这点预料我迟早要来这里。而他若有意见我,理应在此等待,或至少留个纸条才离开。

总而言之,鼠是由于某种原因不想同我见面。可是,他并没有拒绝我。假如他不愿意我留在这里,将我赶走的办法在他任凭多少都有。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我怀抱这两个命题,看着挂钟的长针绕钟盘缓缓转动一周。转完一周后我也未能摸到这两个命题的核心。

羊男知道什么,毫无疑问。同一个人,既然一眼就发现我来这里,就不可能不知道差不多在此住了半年的鼠。

越想越觉得羊男的行为反映出鼠的意志。羊男把我的女友赶下山,弄得我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出场想必是某种前兆。我身旁的的确确有什么正在进行。外围被清除干净,即将发生什么。

我熄灯上楼,躺在床上看月亮,看雪和草场。云层断处,星星闪烁着冷冷的光。我打开窗,嗅了嗅夜的气息。随着树叶的摩擦声,有什么叫声从远方传来。叫声很奇特,既不像鸟叫又不像兽叫。

我就这样在山上度过了第七天。

醒来去草场跑步,淋浴,吃早餐。一如往日的早晨。天空跟昨天一样阴沉沉的,气温则略有上升。看光景雪是不会下了。

我在蓝棉布衫和毛衣外面套上登山服,穿上运动鞋穿过草场,从羊男消失的地方走进东边的树林,在林里走来走去。没有像样的路,人的足迹也没有。时而有倒在地上的白桦。地面很平,到处有既像干涸的河道又像昔日战壕的一米左右宽的沟。沟弯弯曲曲,在树林里拐了好几公里长。有时深,有时浅,沟底积有厚及踝骨的枯叶。沿沟前行,不久走上一条马背般陡峭的路。路两旁是坡面徐缓的无水枯谷。枯叶色的圆滚滚的鸟“嚓嚓嚓”穿过路面,消失在斜坡草丛中。满天星犹如升腾的火焰把红色镶嵌在林间处处。

大约转了一个小时,彻底转丢了方向感,哪里还谈得上找羊男!我沿枯谷行走,一直走到听见水声。见到河,这回沿河而下。如果我的记忆不错,应碰上瀑布,而我们走过的那条路就在瀑布附近。

走了十分钟,有瀑布声传来。溪流被岩石弹得转来转去,到处留下冰一般冷的水洼。没有鱼,几片枯叶在水洼上面款款地画着圆圈。我接连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走下瀑布,爬过光溜溜的斜坡,走上有印象的那条路。

羊男坐在桥边看着我,肩上挎一个装满烧柴的大帆布袋。

“那么瞎转一气,会碰上熊的!”他说,“这一带像有只熊走散了,昨天下午发现行踪来着。要是怎么都想转的话,就像我这样腰上系个铃。”

羊男“铃铃”地摇响用安全扣固定在腰间的小铃。

“找你呢!”我叹口气说。

“知道。”羊男道,“看见你找来着。”

“那为什么不招呼我呢?”

“以为你想自己找来,就没吭声。”

羊男从衣袋掏出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我在羊男身边坐下。

“住在这儿?”

“嗯。”羊男说,“不过你谁也不要告诉。因为谁都不知道。”

“可我的朋友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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