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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在不知不觉中,漫长的冬寒像一张巨网,又一次围困着我们羊角村。这时候,寡妇牛香依旧没有停止搓那种看起来意义不大的稻草绳子。大伙普遍认为,这个女人有点神志不清。其实,牛香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别看她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却对我们村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能了如指掌。

她没有亲眼目睹苟文书自杀时的惨状,眼前却经常浮现出那个可怜的男人焦虑忧郁带着血丝的淡淡目光;她没有让自己的两个小儿娃参与到外面的骚乱中去,而是一次次对他们唠叨那些人打打杀杀迟早会遭到老天爷的报应;她没有在秀明遭到围攻时退避三舍,而是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真心真意地尽了自己微薄之力;她同样没有像多数人那样,整天站在街上举拳头凑热闹,但她清楚地听到屠户三炮那天被人打折腿时的一声声惨叫,和腿骨骤然断裂时的嘎嚓声,她似乎早就知道三炮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尽管她也非常痛恨三炮还曾装扮成恶狼来家里骚扰过她,但这种恨很快就变成了孤独的怜悯。

事实上,早在骚乱还没开始之前,牛香就把自己跟两个儿娃锁在院子里,熬过了一天比一天清冷的秋日时光。

牛香不止一次回忆起她还小的时候,她的太爷爷老跟她讲起民国年间发生的事。太爷爷说那阵子军阀多得像牛毛一样,今天你打倒我,明天我打倒你。太爷爷还说军阀都是野心家都是饿狼转世,野心家做事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那时牛香什么也不懂,觉得太爷爷又迂腐又好笑。现在,她觉得外面的喧嚣和混乱局面似乎跟太爷爷当年说得一模一样,时间的车轮有时会倒转的,并奇迹般地碾压出相似痕迹。她还记得太爷爷当年说过不下一百遍的话:蒋干头(即蒋介石)牛皮哄哄多少年,到头来还不是猫到一个尻子大的小岛上,当了缩头乌龟。

而这些漫不经心的胡思乱想,最终让这个孤单的女人似乎变得更加坚强了。尤其是,每天清晨当她看见太阳又照常从东边慢慢升起来的时候,她阴郁的内心会倏地透过一线光明。阳光总会让人感到憧憬,她就悄悄地对自己说:“哦,快看哟!新的一天又来了,我得抓紧时间呀。”

于是,她又像一台永不磨损的编织机开始干活了。

跟牛香比起来,秀明却又不一样。

自从红亮回家以后,秀明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起来。这种丰富完全来自于一份强大的责任,如果说串串的乖巧和聪明让秀明已经慢慢振作起来了,那么红亮闭门思过式的孤绝和少年老成般的冷漠,又让她陷入另一种不安和焦虑中。前一阵子,秀明身上受的伤已基本痊愈了,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把这些疼痛和伤口当回事,最重的伤痕永远都刻在心上。只要是为了这两个娃娃,她没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那些企图要将红亮赶出羊角村的人,也暂时被秀明这种顽强的意志给镇住了,很长时间都没人再提起这件事。

红亮虽然没答应她搬过来住,可秀明的生活里毕竟有了这一双儿女——其实她的心里早就把红亮跟串串看作是自己的亲骨肉了——这让她感到无比欣慰和喜悦。早在屠户三炮垮台之前,三炮就曾跟她提起想让红亮将来作串串的女婿,这个提法当时遭到了她的坚决反对,因为她清楚三炮不可能安什么好心。可是,时间一长,秀明回过头再琢磨三炮的话,倒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也有一定的可操作性。毕竟,这两个娃娃年纪相仿,又都孤苦伶仃的,现在除了她世上已没了他们的亲人了。

一旦有了这个不算明朗的想法以后,秀明就将每天给红亮送饭的事完全托付给串串了。秀明发现,串串每次从红亮那边回来心情都很好,脸蛋红扑扑的,眉眼中藏着笑,说话时的声音特别甜润。秀明自然也不会说破,只是在心里替这两个娃娃感到高兴——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个娃娃兴许将来能走到一起。那就再好不过了!最起码他们俩也应该像兄妹一样好好相处。

这时候我们村的情况也稍微好转一些了,该揪出去的人基本上都像过筛子眼一样过了好几遍,新的苗头尚未出现。年轻的开镰帮们倒是干劲冲天雷厉风行,他们积极响应上面的最新号召,哪怕是一根鸡毛也捧来当令箭使,他们对村里村外进行彻底有效的整治:将道路拓宽整平了,把过去烧坏的房屋统统扒掉又进行了重建和修缮,在所有面街的墙壁上刷写了更加鲜艳夺目的标语和口号,又将村里多余出来的尘土泥浆和土坷拉,全部用板车运到那片死湖里——但那片湖始终没有被填住。至于原先的队部,也重新调整挂了面牌子,成为集体办公和开会的场所。虎大的那张松木大床也被当众付之一炬,松木的香味又在村里弥漫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永远烟消云散了。这样没过多久,大伙就基本上恢复了正常的睡眠习惯,每当太阳出来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都打着呵欠,摇摇晃晃走出自家的院子,彼此在街上见了面,很自然地打声招呼,丝毫不觉得别扭,好像世界本来就是这种样子。

就在这群年轻人每天望眼欲穿地,等待上面能再派人来视察羊角村,对他们的工作局面给予肯定的时候,那个矮个子朱部长倒灶的消息又像一枚利箭射穿了大伙长久期盼中紧绷着的神经。与此同时,还传下来一套崭新的理论:说世上任何事情都是会发生变化的,先进人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先进人物身上总会有缺点,缺点就好比是鸡蛋壳上的裂缝,有了裂缝就会招来苍蝇的叮咬,就会变腐变臭;一个人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终日不思进取,而是一味地把一点点小成绩当成包袱一样背在身上,久而久之,就会很容易由先进退步到后进。据说,矮个子部长犯下了贪污、受贿、奸淫妇女等一系列罪行。也就是说,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他没能经得起广大群众的监督和考验,最终走向了绝路。

前一阵子还对开会啦、纠察啦,充满狂热激情的那些年轻人,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震住了,个个如霜刹的茄子,变得畏首畏尾,不知所措。他们对变幻莫测的形势和未来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对现实世界的疑惑程度,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很快,我们羊角村就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状况,消沉取代了先前的积极态度。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忽然从天而降的死湖,在人们的眼中再也激不起一丝感性的浪花儿了。

从近处的虎大和三炮身上,再到远处的那个朱队长的戏剧性变化,村里的年轻人从这三个响当当的人物身上,几乎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结局和命运,那就是: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被群众热爱和拥护过,而后又被迅速地批倒批臭,有人甚至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因此,从自发地组织起来搞帮会,到莫名其妙地走向无声无息的完结,这个过程几乎没有人再愿意提起来,仿佛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在我们羊角村的土地上发生过。大伙已经学会了遗忘或者装聋作哑,没有人再肯铤而走险抛头露面。

整整一个冬季,天空也没有飘下一片雪花。

西北风带来的仅仅是腾格里沙漠肆虐的沙子,和西伯里亚那种没完没了的吓人的冷空气。场院里的那排曾经喧嚣一时的房子,如今已空了许久了,没有谁再愿意住进去。一层比老羊皮还要厚的沙尘完全覆盖了桌面,和里面的所有物品,连同那些喧嚣的往事,似乎都已无迹可寻了。

以至于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大伙还没有丝毫感觉,错误地以为这个无雪的冬天会永远继续下去。但是,青黄不接和缺吃短穿的窘迫局面,很快就困扰了整个村庄。

这一天广种突然回来了。广种当然就是秀明家的那个坏脾气男人。我们羊角村只有一个广种,这是确凿无疑的。他还是从很远的那个煤矿上回到村里来。以往广种也是这么猛不丁跑回来的,但这一次似乎有点儿不同。

这次广种不是自己跑回来的。跟广种一起来的另外还有四个人,一看整齐划一的穿戴,和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庞,就知道他们也是矿上的人,而且都有点像干部。和以前一样,我们村很多人都跟在护送广种回来的干部身后。大伙跟在后面整整走完了一条主街,和两条窄巷子,才猛然间意识到:广种有点不太对头。这个广种,跟以前的那个广种,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大伙心目中的广种长年在外,见过世面,靠挣工资吃肚子,月月都能见到“麦子黄”的收入。以前的广种好像很胖,脸上泛着黑里透红的光,特别是走起路来腰板还一挺一挺的,见人就从劳动布制服里往出掏烟——那烟很好抽的,一点儿不呛嗓。可眼下这个看起来有点像广种的人,却让人越看越不像了,越看越怵人了。这个广种又瘦又瘪,就像被巫师用什么神奇的法术给缩小了,连路也不会走了,他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更不会从兜里往出掏烟。拉广种回来的同样是一辆糊得黑了吧唧的卡车,一看就知道是从煤灰堆里钻出来的,车身太宽,根本进不了我们村里。广种就是让这四个干部模样的人七手八脚硬从村口给抬了进来。

这时候,秀明正在家里给串串讲一篇新课文,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后的生活会发生重要的改变——这种改变几乎是带有毁灭性的。很快干部模样的人就走进了秀明家,当然,他们也把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的广种抬了进去。是串串去开的门,她们还以为又是那些闹哄哄的年轻人上门找麻烦来了。串串坚持不让秀明出去,她让秀明赶紧藏在里屋,自己出来应付。

“广种同志的爱人在家吗?”

干部模样的人客气地询问。

串串愣了一下,她正要开口说话,秀明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秀明怯怯地站在门口,突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她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你就是广种同志的爱人——秀明同志吧!”

秀明茫然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对于这个严谨的称乎,她感到非常陌生,像是快被大水淹没时的那种窒息感涌上来。冲她问话的人很庄严地上前一步,微笑着伸出手来,秀明就被对方很突兀地握了一下手。这种刻板的尊重,同样让她感到不习惯。

“秀明同志,你一定要坚强,我们相信你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考验!”

“广种同志他是因公负伤的,特别是在全矿上下抓纠察促生产形势一片大好的前提下,广种同志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楷模,他是我们工人队伍的骄傲!”

干部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他又出伸手跟秀明握了握。秀明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的一只手很机械地被对握紧并用力摇晃着。其中一个人跟秀明讲话的时候,另外三个人已经把广种像一筐鸡蛋似的,小心翼翼地抬到秀明眼前了。

秀明的目光僵硬地碰了一下那个被他们像鸡蛋一样抬进来的人,感觉依旧是非常陌生的,仿佛自己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被抬进家里的男人。接着,他们没有征求秀明的意见,就径直将广种抬进屋,放在炕上了。秀明的样子看上去还是非常恍惚,她像是站在过去的梦里。而他们却跟主人一样,胡乱拉开被子给广种盖在身上。

“情况是这样……前些日子矿上运动太多,又要派人出去搞系统联合,下井的人手少,广种同志自告奋勇一直坚守在一线。不巧那天发生了瓦斯泄露和爆炸事故,井下又着了火,广种同志算是捡了一条命,不过他下半辈子恐怕是……秀明同志请你一定要挺住啊!”

进屋以后,干部继续说着刚才没说完的话。很长时间,秀明都在听,她只说一句话,像在自言自语:“是他……广种……他真的回来了……”

干部们将早就准备好的抚恤金和安置费放在桌子上,还郑重其事地当着秀明的面打开了一个硬纸卷,那是一幅红通通的奖状,上面写着一行金灿灿的醒目标语: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争取胜利

秀明始终盯着那十六个字发呆。四个干部又轮番说了一些不关痛痒的安慰话,极力表明了组织上也很痛心也很难过,同时也为广种的突出表现感到无比自豪,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始终也没有打破屋子里的那种阴郁的沉默。

后来他们大抵觉得有些尴尬了,再后来,连串串给他们沏好的茶水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他们只是把茶杯在手里象征性地捧了一会儿,像捧着一颗定时炸弹,最后又原封未动地放下了,然后他们就起身匆匆忙忙告辞走了,好像生怕炸弹会随时爆炸。很快,停在村口的那辆顶棚黑乎乎的跟棺材一样的卡车发动起来,一转眼就跑得没影了。天空中扬起了的一串蛇烟,很长时间都没有散去。

秀明跟串串平稳的生活秩序就此完全被打破了。

很多时候,秀明觉得广种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了。这个遭遇了矿难的人,几乎变成一株脆弱的植物,又像一个月子里的可怜的崽娃,洗漱、擦身、接屎把尿、穿衣吃饭喝水,没有一刻离得开秀明。尽管串串也会主动替秀明分担这些琐碎的事,但秀明实在是不想让串串过多地承受这种无端的痛苦。

这个突然回到家里的瘫子,全身上下的肌肉被烧得枯焦萎缩了,小腹以下没有任何知觉,即便用锥子狠狠刺他两下,也无济于事。广种只剩下一口气,微弱地喘着,感觉像一只巨大的妖蛾子,似乎正在尽最大能力将腹内污浊得像煤灰一样的气息呼喘出来。

广种在这间屋里一躺就是几个月,不说,不笑,也不动一下,每天只能勉强喂给他几勺米汤。剩余的时间,他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好像那里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深深吸引着他。这段时间里,包括秀明在内,我们村几乎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广种早已经奄奄一息了,很多人都劝秀明赶紧准备后事吧。

秀明始终没有号啕大哭,她只是背着串串悄悄地抹眼泪。她还偷偷地去集市上扯了几丈黑布,还有白布,一到晚上她就埋头给广种缝制将来要穿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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