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 第11节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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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皇帝示意她接过那支御笔,慕烟只能缓缓伸出右手将笔接住。因她曾谎称一字不识,这时自然要小心些不露痕迹,就真装作有生以来一字也没写过的白丁,连支笔都不知道要怎么拿。
慕烟就要假借不会拿笔的窘迫,说几句“奴婢愚笨”之类的话,将这支烫手山芋般的御笔放下时,却听皇帝轻笑一声道:“手势不对。”皇帝就牵住她拿笔的那只手,将她牵至御案后、他的身前,而后一根根地纠正她的手指摆放,微有薄茧的指腹一次次似有若无地拂过她根根手指,激起慕烟心中惊涟阵阵。
慕烟已极厌恶恐惧,忍耐多时,终于听皇帝说一声“这样拿笔才对”,以为自己可以得到片刻解脱时,皇帝的手非但没有离开她已正确拿笔的手,还整个将她的手包住,人也从御座站起,就几乎贴在她身后,清朗的嗓音伴着呼吸间的温热气息落在她的耳畔颈侧,“朕教你写字。”
慕烟身体已完全僵住,只觉感官似都被封住,不仅被握住的那只手,甚至整条手臂、半边身子都已不属于自己,就只能看见皇帝握着她一只手,共同执笔,在纸上缓之又缓地写下“烟雨”二字。
慕烟极力封闭自己的感官,使自己如尊泥塑木偶对外界毫无所感,因只有如此她才能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恐慌厌恨,努力忍耐皇帝如此对她,而不将心中的仇恨恐惧在此刻全都倾泻出去,毁了她将来杀死皇帝的可能。
而皇帝则与她完全相反,几是将她拢在身前、握着她手教她写字时,他的五感似比从前清晰放大数倍,每一丝每一缕都能感知捕捉得热烈真切,如她白皙颈部透出肌肤的细细幽香,如她几丝碎发拂在他面庞上惹动的酥痒,如她纤纤手指玉葱般的绵软柔腻,丝丝缕缕似织构成香色的罗网,春日暖意更将之烘得春思盎然,通身如舒暖泡在温泉水里又有细密的燥意流淌在他的骨血中、汇聚在他的心头。
皇帝忽然想到“温柔乡”三字。他出身世家高门,十来岁时就见纨绔子弟放浪红尘,后来登基为帝又有了后宫,然而至今年纪二十有三,在面对女子时还从未生出过“温柔乡”的念头,直至此刻才似乎隐有所感。
皇帝不由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并不是个习惯与人亲密的人,可这时却万般不想放手,边握着她的手,边任着心头暖热涌动,在“烟雨”二字之旁,教她书下了他的名字。“恒容”,他一边写一边温声对她道,“这是朕的名字,如月之恒,文礼之容。”
这一日慕烟终于能下值回到庑房后,立寻来清水与香胰洗手。仔仔细细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后,她犹觉不甚干净,仿佛指间还残留有皇帝拂握过的触感,又一次将双手深浸在盆中清水里,几乎要使指腹泡皱。
今日在清晏殿发生的一切,不啻于先前被皇帝拽入浴池之事,对慕烟来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边用力将手指搓洗地生疼,边努力平复厌恶的心绪时,见凝秋推门回房后,不坐下歇息,而是忙碌地整理起她自己的衾褥衣裳等,不得不暂压下心中乱绪,先疑惑问道:“姐姐这是?”
凝秋边打包着自己的物事,边笑着回答她道:“周总管让我搬到别的庑房去住,你要一个人睡这儿了。”
“姐姐不回来了吗?”慕烟怔道,“以后我一个人住这里?”
凝秋先点了点头,而后就又笑道:“我想你在这儿也住不了多久,没几日应该就会有更好的去处了。”
凝秋话中“更好的去处”若有深意,凝视她的目光亦意味深长,而态度堪称是恭谨的客气,“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你与我等不同,会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定然更加福泽深厚。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这些时日与你同住,日常或有冒犯之处,绝非存心,请多见谅。”
夜幕沉沉时,庑房内就只剩下慕烟一人,一盏孤灯下,她只身坐在榻边,对着脚下一道孤影,脑海里又是凝秋临走前说的话,又是皇帝今日说的那些“受不受得起”,心像是被一只手按溺在深深的湖水里,冰冷的窒息。
满心的厌恶与仇恨之外,她也真的很害怕。窗外浓重夜色似要侵逼入室,将她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是被父皇关在地牢里的那三天,身边无边无际阴冷的黑暗似潜藏着要吃人的野兽,它们视她为笼中的猎物,正在黑暗的角落里耐心地磨砺着爪牙,等着将她一分分拆吃入腹。
那时的孤独与恐惧,令她时隔多年想起,仍忍不住心微颤栗,然而那时牢外还有皇兄在等她、在用自己的性命救她。但现在的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真正的绝望,黑暗之外不会再有丝毫光明,无论她怎么害怕,都不会再有一双手带她离开,拥抱她,保护她。她要么是被这黑暗溺死,要么是在被溺死时,努力再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虽已夜深,但清晏殿中皇帝犹未就寝,正倚靠在窗榻下,将一卷纸缓缓打开。随他轻缓动作,“烟雨”与“恒容”二字并列着出现在他眼前,皇帝含笑看着这两个名字,榻灯辉映下的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的安宁温和。
其实皇帝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恒容”并不似他今日对她讲的那样浅显,就只是“如月之恒,文礼之容”。这个由他生父亲自取定的名字,另有深意,而这深意多年来似荆棘隐秘地梗刺在他心底,令他每每想起,心中都有着难言的刺痛。
然而这时他心头却没有牵起隐痛,不知为何,凝看着纸上“恒容”与“烟雨”并列在一起,他心境很是安和平静。含笑凝看一阵后,皇帝忽然觉得身边有点空,感觉有点孤独,想要是这时她还在他身边就好了。
仔细一想,她黄昏时交接下值,不过才离了他身边一两个时辰罢了,他怎就感到孤独。皇帝不解之余,也感觉有点好笑,感觉心头似泛着点甜丝丝的味道。他慢将书着二人名字的纸张卷起,想他近来这般待她,话也几乎说得敞亮,不知她的心意如今为何。
皇帝的疑惑与期待,似乎没在心中萦绕缠结多久,在隔日就快有了答案。新的一日,他自然自下朝归来就令她陪伴在旁,午后,皇帝看了两本折子后微觉春困,就侧靠在殿内屏风小榻处的阖目养神,而未真正睡着。
如何能真就睡去,榻旁不远处的案桌畔,少女正在他先前吩咐下剖切香橙。殿内就只他与她二人,皇帝在阖眼的黑暗中听觉与嗅觉越发清晰,听着她手持小刀轻剖贡橙的轻微动静,嗅着随她动作渐渐飘逸的香甜气息,虽未睁眼去看,但心中似正亲眼见到她纤手剖橙之景,橙肉饱满莹润,而她皓腕如雪,侧身剪影如画。
但少女似乎真以为他睡着了,在将香橙剖好后,久久都没有出声唤他享用。皇帝阖眼不动,听她在沉寂许久后,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步伐极轻地向他走来。极轻极缓,似生怕惊醒他的睡意,一步一步如走在轻柔的云端上。皇帝默然阖眼等待着,只觉淡淡幽香越来越近,她终于蹑步走至他身前。
对皇帝的仇恨和生怕被皇帝侮辱的恐惧,使得慕烟明知也许操之过急,但还是想尽快杀死皇帝。眼下似乎就是天赐良机,殿内只她与皇帝二人,皇帝正在午憩,她手里就拿着剖切水果的小刀,如皇帝睡得深沉,她不就可在无人察觉之时,用这锋利的刀刃割破皇帝的喉咙,轻而易举地送他归西?!
第22章
如能如此杀死皇帝,她自己也无生路,她会在用这柄小刀杀死皇帝后,就用同样的方式杀死自己。她不畏惧死亡,人世清冷,唯一的一点温暖于她也隔着国破家亡,是她不可去触碰的,而九泉之下,皇兄正在忘川之畔等她。
皇兄答应过她的,在她小时候偷偷看了许多鬼怪故事,对死亡、地府、轮回等字眼恐惧到夜里睡不着时,皇兄来到她榻前安慰她,说他比她年长,会先她一步离开人世,他会先去黄泉将路上可怕的鬼怪都驱走,他也不急着饮孟婆汤过奈何桥,就在忘川之畔等她,等她到来后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轮回转世,这样他们来世还可生在同户人家,他还可做她的哥哥,疼爱她保护她。
也许了结此身后,她真可与皇兄一同去太平人世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妹,不必再背负着沉重的命运,皇兄可就做个舞文弄墨的文人,而她就贩卖皇兄的书画维持生计,每日黄昏时,她与皇兄一起收摊,在回家的路上,买一包鲜花饼,买一盆白茉莉,日子长久安宁。
无谓死亡的决心与将被侮辱的险境,令慕烟越发难忍耐对皇帝的仇恨,想就在今日此刻取了他的性命。只是看似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皇帝真就睡沉了吗?尽管他看着像在熟睡,已许久未动也未发出半点声音,气息匀畅如在深眠,但有的人天生睡眠很浅,外界稍微有点声响或他身体被触碰就会惊醒。
皇帝武艺高强,即使她有刀在手,但若不慎将皇帝惊醒,就算她的刀离皇帝喉咙仅数寸之距,也极有可能刺杀失败。慕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谨慎行事,先试上一试。
就先未持刀,而仅是蹑步近前,边观察着榻上阖眼熟睡的皇帝,边轻轻拿起榻尾一袭薄毯。在动作轻缓地将薄毯盖在皇帝身上时,慕烟边似是无意地轻碰了下皇帝的手背,边专心地凝看着皇帝面上神情。
皇帝似已沉入梦乡,在她为他盖毯时身体未有稍动,在她手指“不慎”拂碰到他手背时,面色亦如静湖,未因风漾起丝毫涟漪,落在眼下的长长睫影沉寂不动。似是睡得颇深,可慕烟心中仍有种不安的直觉,她犹豫片刻,未转身拿刀,而是一手轻轻握住皇帝指尖,想再试上一试。
下一瞬,慕烟心中后怕如狂澜倾涌,因就在她轻握住皇帝指尖的一瞬,“沉睡”许久的皇帝忽然反手握住她手腕,他猛然睁开的双眼定定直视着她,眸底如闪烁着热烈的阳光,令她感到刺眼的灼烫。
慕烟心惊如擂,下意识就要后退,然而她手腕还被扣在皇帝手中,皇帝轻轻一拉,她就身子一屈,跌坐在榻边。慕烟一时不知皇帝就只是突然醒来还是知道她冒犯龙体、甚至知道她有不轨之心,不敢过多言语,慌忙低首垂眼,心砰砰直跳,后背渗出冷汗。
皇帝一时也没有说话,就只是倚榻凝看着身边的少女,轻轻地握着她手腕。皇帝想,她从前是半点不敢妄想,而今是敢想一点却仍不敢在明面上,就只敢在以为他睡着时,悄悄地亲近他,悄悄地……摸他的手。
皇帝想,她还是喜欢他的,尽管不敢表露,尽管只敢这么偷偷摸摸的。皇帝这般一想,忽然感觉“偷偷摸摸”四字真是巧妙,方才她偷牵他手时,仿佛手指不是停触在他手背指腹上,而是轻轻拂在他心头,直至此刻,他指尖仍似萦有她轻握时的柔腻触感,仍能感觉到她当时的“偷偷摸摸”、小心翼翼。
皇帝心中不由无声轻笑。他看少女将头垂得都快靠在膝上了,额头也微微沁出细汗,不知她是因为心中恐慌,只当她是羞意难掩,也不揭她“偷偷摸摸”的事,为她能安心些,缓缓放开她的手,温声说道:“将切好的橙子拿来,给朕尝尝。”
慕烟听皇帝如此吩咐,似是不知她有不轨之心,也不欲追究她冒犯龙体的事,暗松了半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她应下吩咐,将盛着新切橙肉的琉璃碗捧到榻边,见皇帝却不接碗,就含笑看着她道:“你先坐下尝尝。”
慕烟还在为皇帝“装睡”或是“突然醒来”的事后怕,这时不管皇帝打着什么主意,也不敢违逆圣意,就“是”了一声,依皇帝吩咐,捧着琉璃碗坐在榻边,执银勺舀了一点橙肉,缓缓送到口中。
应是清甜多汁的,但慕烟食不知味,她虽垂着眼抿嚼着橙肉,但能感觉到皇帝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令她如坐针毡。强忍一阵后,慕烟听皇帝忽然问道:“还记得昨天那几个字该怎么写吗?”
慕烟害怕若自己说不记得,皇帝又要似昨日握着她的手、几乎将她拢在怀中、手把手教她,但也知一本来“目不识丁”的宫女,不该这么快就能学会那几字,就折中回答皇帝的话道:“奴婢还记得一点。”
皇帝将一只手摊开朝她,“写个‘容’字给朕瞧瞧。”
慕烟看皇帝示意她在他手掌上写,虽心中生厌,但心道如此总比皇帝握着她手写好,就将琉璃碗搁在一边,作恭顺状,用食指在皇帝手心书写。因怕显得过于伶俐会惹得皇帝疑心她先前是装不认字、进而疑心她的身份动机等,慕烟就在皇帝手心写“容”字时,故意写错了两笔。
皇帝边看着她写边轻笑了一声,“‘容’字是这样写吗?”
慕烟正要说“奴婢愚钝”,就见皇帝伸手向她,将她刚缩回的手拖到他面前,令掌心朝上,笑着道:“该是这样。”
皇帝一手握着她指尖,一手用食指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端正书写着,似乎力道很轻,像羽毛拂得掌心发痒,又似乎很重,像要将这个“容”字刻在她的手心,慕烟忍耐着等皇帝慢慢写完,看他抬眼问她道:“记住了吗?”
慕烟为皇帝能早点放开她手,自是恭谨颔首道:“奴婢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