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S·奈保尔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2.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非洲是我的故乡,我们家族几个世纪以来都生活在这里。不过我们属于东海岸,这就有所不同了。海岸那里不能算地地道道的非洲。那是一个阿拉伯人、印度人、波斯人、葡萄牙人混杂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其实是印度洋人。真正的非洲在我们身后,连绵许多英里的丛林、沙漠把我们和内陆的非洲人分隔开来。我们把目光投向东方——阿拉伯、印度、波斯。我们和这些地方的人做生意,我们的祖先也是从这些地方来的。不过我们不能说自己是阿拉伯人、印度人或波斯人。和这些地方的人比较起来,我们感觉自己是非洲人。

我生在一个穆斯林家庭,我们是一群特殊的人,不同于阿拉伯人和非洲海岸的其他穆斯林。就习俗和生活态度而言,我们更接近于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教徒,我们的祖籍就在那里。到底是什么时候从那里迁过来的,没有人能告诉我。我们不是那种人。我们只是活着,守着本分,沿袭着先人的活法。我们从来不问为什么,从来不记录。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自己的民族很古老,但我们好像没有办法测算时间的流逝。我父亲和祖父讲故事的时候都不会说出时间。这并不说明他们忘了,或者搞不清楚。在他们看来,过去就是过去。

记得祖父说过,他曾经把满满一船奴隶当成橡胶来运。他无法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它只是在他的记忆当中飘来飘去,没有日期,也没有背景。祖父并没有把它作为一桩恶行、恶作剧或玩笑来讲,他只是觉得这是他做过的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不寻常的地方不在于运送奴隶本身,而在于把奴隶当成橡胶。要不是我还记得老人说过这故事,这段往事就永远石沉大海了。后来我看了书,才知道橡胶贸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是项大买卖,后来又成了中非的大丑闻。祖父想必是在橡胶成为大买卖的时候了解到“橡胶”这个概念的。这些事实我后来都了解了,祖父却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

非洲有过一阵动荡期,阿拉伯人被扫地出门,欧洲势力迅速扩张,非洲大陆被瓜分殆尽。祖父说的往事是我听到的唯一一个关于那个时期的家族故事。我们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自己的历史以及印度洋的历史,我都是从欧洲人写的书上了解到的。我可以说我们的阿拉伯人当年曾是伟大的冒险家和作家,我们的水手在地中海张起三角帆,为后来发现美洲大陆做了铺垫;我可以说印度导航员带着达伽马从东非航行到卡利卡特;我也可以说“支票”一词最早的使用者就是我们的波斯商人。之所以能说出这些,是因为我看过欧洲人写的书。但这一切都不在我们自己的知识范围内,也不能引发我们的自豪感。我觉得,如果没有欧洲人,我们的过去会被冲刷掉,就好像镇外沙滩上渔民的足迹。

那片沙滩上有一处围场,墙是用砖砌起来的。在我还小的时候,那里就是废墟了。热带非洲的建筑都不长久,所以围场也算是珍贵的历史遗迹了。贩运奴隶的商队从内陆赶到这儿,把奴隶们悉数关在围场里,等着单桅帆船来带他们漂洋过海。要是你不知道这情况,围场就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摇摇欲坠的四面墙,出现在以沙滩和椰子树为背景的明信片上。

阿拉伯人曾经统治过这地方,后来欧洲人来了,现在欧洲人又打算离开了。但是不管怎么变,人们的举止和思想都没什么改变。岸边渔船的船首仍旧画着象征好运的大眼;渔夫看到游客拍摄他们仍旧会怒气冲冲,几欲杀人,因为他们相信相机会摄走他们的灵魂。人们照旧过着日子,过去和现在之间并无断裂,而过去发生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永远只有现在。这就好比天上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曙光总是一出现又立刻回归黑暗,人们只好一直生活在拂晓。

东海岸的奴隶制和西海岸有所不同。不会有人被贩运到种植园。从东海岸离开的人大多去了阿拉伯人家里当仆人。有的变成了他们服务的家庭的成员。有几个甚至凭一己之力成了有权有势的人。非洲人是森林的孩子,他们走了几百英里路,从内陆出来,远离自己的村子和部落,进入外国人家里,受他们的保护,总比孤零零地落在陌生且有敌意的非洲人中间强。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欧洲国家很早就禁止蓄奴了,贩运奴隶的交易仍未停止。当欧洲人在做一种橡胶生意时,祖父偶尔还会做做另一种“橡胶”生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秘密的奴隶交易在东海岸屡禁不绝,一直到不久以前。奴隶和可以称为奴隶的人都想维持原状。

我们家的大院里,住着两个奴隶家庭,他们已经至少连续三代住在我家了。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事就是让他们离开。这些人的正式身份是仆人,但他们希望别的人——比如其他非洲人、贫穷的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知道他们其实是奴隶。这并不说明他们以身为奴隶为荣,他们引以为豪的是他们和名门望族有联系。要是他们觉得你比不上这些人家,他们就会对你很粗鲁。

我还小的时候,老仆人穆斯塔法常带着我沿着旧城区的小巷散步。小巷狭窄幽深,两边的墙刷成白色。穆斯塔法给我洗澡,把我穿得整整齐齐,在我的眼睛周围涂上墨粉,在我的脖子上挂上幸运符。然后,他让我骑在他肩膀上。我是这样散步的:穆斯塔法把我架在肩膀上炫耀着,炫耀着我们家族的价值,炫耀着他在我们家受到的信任。有些孩子故意嘲弄我们,遇到这些孩子,穆斯塔法就把我放下来,怂恿我骂他们,他自己也骂。有时还怂恿我和他们干架。要是我招架不住,可能要受这些孩子的拳打脚踢,他就把我抱起来,重新架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我们继续散步。

说了这么多穆斯塔法、阿拉伯、单桅帆船和奴隶,好像我是在讲一个《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不过,当我想起穆斯塔法,甚至当我听到“奴隶”一词时,我想的是我们家那个肮脏的大院子。那里既像学校又像后院:到处都是人,总是有人在扯着嗓子叫;许多衣服晾在绳子上,铺在漂白石上;漂白石的酸味混合着茅坑的臭味,以及角落里用东西围起来的小便处散发的骚味;院子中间的冲洗池里堆着肮脏的瓷碟子和铜盘子;孩子们到处跑来跑去;熏得黑乎乎的厨房里总有人在做饭。我想的是一群吵吵闹闹的女人和孩子,想的是我的姐姐们和她们的家庭,以及女佣们和她们的家庭,两边显然争执不断。我想的是我们屋子里的争吵,以及仆人们比赛似的争吵。小小的院子里挤了太多人。我们不想把那些人都赶到仆人的住处。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仆人,不可能把他们赶走,我们和他们拴在一起了。

这就是东海岸的情形。奴隶们在不止一个方面反仆为主。住在仆人屋里的人不再是纯粹的非洲人。家里人不肯承认,但他们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混入了亚洲人的血,有可能混了好多次了。穆斯塔法的血管里就流着印度古吉拉特人的血。梅迪也是,这小伙子后来横贯大陆跑到我身边。不过,这种混血是主人的血混到仆人身上。而在海岸的阿拉伯人中情况恰恰相反,仆人的血淹没了主人的。作为主人的阿拉伯种族其实已经消失了。

阿拉伯人原本是伟大的探险家和战士,他们一度是统治者。他们深入大陆腹地,建造城镇,在森林里种植果树。后来他们的势力被欧洲人打破,他们的城镇和果园一起消失了,被丛林所吞噬。他们不再惦记自己在世上的位置,不再有闯劲。他们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们只知道自己是穆斯林,按着穆斯林的风俗,接二连三地娶老婆。到了后来,他们和阿拉伯半岛的渊源断了,只能娶非洲女人,而在以前,非洲女人只能做他们的仆人。所以,没过多久,阿拉伯人和自称阿拉伯人的人同非洲人就难以区分了。他们对自己原来的文明几乎一无所知。他们还看《古兰经》,还遵守《古兰经》上的律法,还穿着特定样式的衣服,戴特定样式的帽子,蓄着特定样式的胡须,仅此而已。他们不知道祖先在非洲都做过什么。他们只是沿袭着权威的习惯,却没有与之相应的精力和教育。阿拉伯人的权威在我小的时候还真真切切,到后来就退化成单纯的习俗,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为阿拉伯人担忧,也为我们自己担忧。因为就权势而言,阿拉伯人和我们差不多。我们都生活在大陆边缘,都是生活在欧洲国旗之下的小群体。小时候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讨论我们自己以及海岸的未来。大家似乎觉得一切都会延续下去,结婚照旧得门当户对;生意和贸易会继续开展,非洲对我们来说同以前一样。

我的姐姐们是按照传统方式结婚的。大家觉得我到了时候也会结婚,把家族的香火传下去。不过,当我还是一个在上学的小孩时,我就觉得我们的生活方式过时了,快到头了。

一些小事物能够启发我们新的思维方式。给我启发的是本地的邮票。英国执政当局发行了很多漂亮的邮票,上面画的都是本地的风土人情。其中有一张邮票叫作“阿拉伯独桅帆船”。这些邮票里好像有一个外国人的声音:“这地方最吸引人的就是这东西。”要不是看过独桅帆船的邮票,我会对这种船习以为常。由于这些邮票,我开始注意它们,每次看到它们被拴在码头,我都会觉得那是这一带特有的东西,有些古怪,外国人看了会评论,而且不太现代,绝对不像停泊在现代码头的那些大客轮和货船。

所以我很早就养成了观察的习惯。我尽量从熟悉的情景中跳脱出来,从一定距离之外打量它。正是由于这种观察习惯,我发现我们这个群体已经落伍了。从此我就有了一种不安全感。

我以前认为这种不安全感是个弱点,是我性格的缺陷,被人发现了我会感到难为情。我总是把我对未来的想法埋在心底。这在我们家的宅院里不难办到:我说过,这里从来没有人讨论政治之类的东西。我们家的人不傻。我父亲和他的弟兄都是做生意的。他们照自己的方式跟随时代的步伐。他们审时度势,敢于冒险,有时候胆子还很大。但他们过多地陷在自己的生活里,不能退一步来考虑生活的本质。他们只是本分地活着,要是时运不济,他们就从宗教中寻找安慰。这不是听天由命,而是他们坚信人类的一切努力都虚妄无益。

我永远达不到这个高度。我的悲观和不安全感更世俗化,我不像家里人那样有宗教意识,我的不安全感也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宗教归属造成的,它就像是对我们信仰中那种崇高的悲观主义做了一点改变,这种悲观主义能促使人做出异乎寻常的事。我比较物质,追求中庸,力求在生活和超脱之间找到平衡,不安全感正是这一切的代价。

如果说我对我们在海岸的处境的不安全感是性情造成的,那么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能让我平静下来。非洲这一带的局势开始急剧变化。北方一个内陆部落发动了血腥叛乱,英国人好像没办法把他们镇压下去。在别的地方,起义和暴动也此起彼伏。虽说疑病生病,但我认为我的这种感觉也并不完全是我的紧张情绪造成的:我们所熟悉的政治体制已经到头了,会为新的制度所取代,而新的制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害怕谎言——黑人套用白人的谎言。

欧洲让我们这些生活在东海岸的人了解了一些自己的历史,我认为,欧洲人也教会了我们说谎。欧洲人到来之前,关于自己,我们那一带的人从不说谎。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思想高尚,我们不说谎的原因是我们从来不评价自己,没什么谎好说的。我们这些人安守本分。欧洲人却能说一套做一套。他们这样做是因为自认对欧洲文明有亏欠。这是他们相对于我们的最大优势。欧洲人和其他人一样想要黄金和奴隶,同时又要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给奴隶带来了好处。欧洲人头脑聪明,精力旺盛,在他们势力的全盛期,他们能把欧洲文明的两面都表现出来,奴隶到手了,脸上也贴金了。

欧洲人能够评价自己,所以和我们比起来,更有办法应付变化。我把欧洲人和我们自己作了比较,发现我们在非洲已经无足轻重,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欧洲人正打算离开,或者参加战斗,或者和非洲人狭路相逢。我们却还在盲目地因循守旧。到了这最后关头,我们家和我所知道的其他人家还是没有人讨论政治。大家都回避政治话题,我发现我也在回避。

我每周到朋友因达尔家的球场打两次壁球。因达尔的祖父原来是印度旁遮普邦的人,后来到这里的铁路上当契约劳工。这位来自旁遮普的老人混得很不错。契约到期后,他就在海岸这里定居下来,成了集市放贷人,向集市店主提供贷款,每次二三十先令。有些店主缺乏周转资金,要依靠这种小额贷款来进货,第一周贷了十先令,到了下一周就要还十二到十五先令。这种生意说不上有多光彩,不过如果人活络(而且手腕硬),一年内资本可以翻很多倍。怎么说呢?这是一种服务,一种谋生手段。也不只是谋生手段。因达尔家发了,成了有实无名的商业银行家:他们投资兴办了一些小公司,发展得不错。他们还投资贸易,同印度人、阿拉伯人和波斯湾的人做起了生意(就像独桅帆船的邮票所反映的那样)。

因达尔家是个大宅院,地上铺了柏油。主楼在最里面,院子两边有些小一点儿的房子,喜欢独门独户的家人住在里面。其他房子是给仆人住的(严格意义上的仆人,能请来,也能送走。不像我们家的那些仆人,赶都赶不走)。还有球场。所有这一切都围在涂成朱红色的高墙内,正门有门房守着。这座大宅院坐落在新城区,在我眼中要多高级有多高级,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有钱人总不会忘记自己有钱:我看因达尔不愧是放高利贷者或曰金融家的儿子。他长相英俊,注重仪表,略显柔弱,表情看上去总是一本正经。在我看来,这种表情表示他很在乎自己的财富,也反映出他对性的焦虑。我想他是个暗地里喜欢寻花问柳的人,又总是害怕被人发现,也怕染上花柳病。

因达尔已经开始担心体重了,所以和我一起打球。打完后,我们一起喝冰冻橙汁和热红茶。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了。他要去英国上一所著名的大学,要在那里读三年书。因达尔和他家里人都是这个样子,喜欢用随意的口吻宣布重大消息。这消息让我有些郁闷。因达尔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不单单是因为他有钱(我总觉得出国留学没有一大笔钱是办不到的),还因为他在本地的英文大学里一直念到十八岁。而我到十六岁就不念了,不是我不聪明,也不是我不想接着念,只是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过了十六岁还待在学校。

我们坐在球场阴凉处的台阶上。因达尔用他那种平静的口吻说:“你知道,我们在这儿搁浅了。要想在非洲站稳,不强大不行,但我们并不强大,我们连自己的旗帜也没有。”

他把不能说的话给说出来了。他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宅院的高墙毫无用处。我所见到的一切是他们家两代人经营起来的,我为他们的徒劳感到悲哀。因达尔的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能进入他的思想,看到他看到的东西——这宅子的富丽堂皇只是虚张声势:大门也好,门房也好,都挡不住真正的危险。

我听懂了他的话,但是我不动声色。我的表现和别人一样——这些人不承认我们这里正在发生变化,他们这种姿态曾经让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达尔接着问:“你打算怎么办?”我就像没有看到问题的存在一样,回答说:“我会留下来做生意。”

这根本就不是真的,我的感受恰恰相反。但我发现,当问题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不肯承认自己孤立无助。我本能地采取了我们家人的态度。不过我的宿命感是假的,我其实很在乎世俗的一切,我什么也不肯放弃,我能做的也只是躲避事实真相而已。发现自己是这个样子,穿过炎热的小镇回家时,我觉得很烦躁。

下午的阳光照耀在发软的黑色柏油路和高高的芙蓉树篱上。一切都那么平淡无奇。不论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破败的街道,或是没有装饰的高墙之间的小巷,都还没有什么危险。但这地方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我的房间在我们家的楼上。我回去的时候,灯还亮着。我从上面俯视我们的宅院,看到了附近院落和空地上的树木和绿地。婶婶正在喊她的一个女儿:好像是白天拿出去用石灰擦洗的铜瓶没有拿回来。看着这个掩在墙后的虔诚的女人,我突然发现她对铜瓶的关注是多么琐屑。粉刷成白色的墙是多么单薄,比沙滩上奴隶围场的墙还要单薄,能给她提供的保护实在是少得可怜。她太脆弱——她的为人,她的宗教,她的风俗,她的生活方式,全是脆弱的。多少年来,这个吵吵闹闹的院子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天地,怎能不叫人习以为常?又怎会有人驻足询问到底是什么给我们提供了庇护?

我还记得因达尔投向我的既鄙视又愤怒的目光。我当时就下了决心。我要远走高飞。我保护不了别人,别人也保护不了我。我们不能保护自己。我们只能用各种方法回避现实。我要离开我家的宅院,离开我周围的人群。和他们绑在一起,自欺欺人地和他们一起过日子,只会跟着走向灭亡。我只有独立出来,才能驾驭自己的命运。过去的一股历史潮流把我们带到这里,这段历史我们已经忘记,只存在于我后来看到的欧洲书籍中。我们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我们敬拜神,服从神的诫命。但现在,用因达尔的话来说,新的历史潮流就要到来了,将把我们全部冲走。

我不能再听天由命。我不想因循传统做个好人,我想干一番事业。但怎么做呢?我可以奉献什么?除了家里传给我的非洲贸易技能之外,我还有什么才干和本领呢?焦虑噬咬着我。纳扎努丁提出把他的店铺和生意转让给我,我立刻如获至宝地接受了。他的店铺在一个遥远的国家,但还在非洲大陆上。

在我们中间,纳扎努丁算是外乡人。他和我父亲年龄相仿,但看上去比父亲年轻,而且更见多识广。他打网球,喝葡萄酒,说法语,戴墨镜,穿西服——西服的翻领很宽,翻领的顶端微微向下。他在我们中间以欧化风度而著称(不过我们有时也在背后嘲讽他两句)。他从来没有去过欧洲,那些欧化举止并不是在欧洲学的,而是在非洲中部一个小镇上学的。他在那镇上住过,在那里有自己的生意。

很多年前,纳扎努丁一时兴起,把海岸的一些生意停掉,开始往内陆跑。非洲各殖民地的边界使得他的活动多了一层国际化色彩。不过,纳扎努丁也只是沿着原来阿拉伯人的贸易路线往内陆走,到了大陆中部大河的那个转弯处就不再前进了。

那是阿拉伯人上世纪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他们在那里遇到了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欧洲人。但对欧洲人来说,跑到这里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对中非的阿拉伯人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驱使阿拉伯人深入非洲的那股干劲在其源头已经熄灭,他们的势力就好比星星的光,星星已经死亡,而它的光还在继续前行。阿拉伯人的势力已经消失了。河湾兴起了一个欧洲的而非阿拉伯的小镇。纳扎努丁不时从这个小镇上回到我们中间,把外乡的举止、品位和各种商业成功的故事带回来。

纳扎努丁是外地人,但和我们的社区难解难分,他要在我们这里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找婆家。我一直都知道,他看中了我,想把一个女儿嫁给我,这情况我早已知晓,所以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喜欢纳扎努丁。我喜欢他来串门,喜欢和他说话,喜欢他坐在我们楼下客厅或者走廊谈论远方的奇闻逸事时表现出来的异乡派头。

纳扎努丁是个热情饱满的人。他喜欢他做的每件事。他喜欢他买的房子(总是物超所值)、他选的饭店、他点的菜。他事事顺心,他常说起他接连不断的好运,要不是他擅长描述,这些运气会让听的人受不了。他让我渴望做他做过的事,去他去过的地方。他成了我的榜样。

除了这些,纳扎努丁还会看手相,他只能在情绪好的时候看,所以大家都很重视他的解读。我十多岁的时候让他看过,他说我的手相很不寻常,因此我很尊重他的判断。他后来还不时给当初的解读增添一点儿新内容。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坐在摇椅上,在地毯边缘和水泥地之间晃来晃去。他突然中断正在说的话题,要我把手伸给他看。他摸了摸我的指尖,弯了弯我的指头,看了看我的手掌,然后把我的手放开。他想了想他刚才看到的情况——他总是停下来思考他看到的情况,而不是一直盯着我的手掌看。接着他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可信的人。”这话我听了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感觉。因为他好像并没有给我指出一条人生道路。我问他:“你会给自己看手相吗?你知道你的命运是怎样的吗?”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时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我发现,尽管这个男人什么事情都顺心如意(按照他的说法),但实际上他对各种事情的结局总是抱着悲观的看法。我想:“男人就应该这样吧。”从此以后,我感觉和他更亲近了,比和我的家人还要亲近。

后来这个成功而健谈的人破产了,这个结果有人私下里预言过。纳扎努丁做生意的那个国家独立了,独立得很突然,接连几个星期,几个月,从那里传来的都是战争和杀戮的消息。有人开始说纳扎努丁的闲话了,好像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少吹点儿牛,少喝点儿酒,言谈举止本分一些,局势就不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我听说他带着全家逃到乌干达去了。据说他们坐在卡车顶上,在丛林中跋涉了很多天,最后惊慌落魄地出现在边境城市基索罗。

他总算还平安。后来他终于回到海岸,但是想看他笑话的人都大失所望。他并没有垮掉,依然是那么兴致勃勃,戴着墨镜,西装笔挺。好像这场灾难根本就没有影响到他。

通常情况下,纳扎努丁来拜访的时候,大家总是认真准备,好生接待。客厅要重新打扫过,雕刻着打猎场面的铜花瓶也被擦得锃亮。不过这一次,大家认为他落难了,成了普通人,和我们没什么两样,所以就不像以前那样费心了。客厅依旧是乱七八糟,我们坐在外边的走廊上,面对着院子。

母亲给我们上茶来了,举止不同于往常。往常上茶的时候,她就像其他普通家庭妇女一样,客客气气的,有些羞怯,而现在,她就像在完成最后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仪式。她把茶碟放下来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的姐夫妹夫们也凑了过来,脸上都带着关注的表情。不过,尽管传闻说他坐在卡车顶上跋山涉水,我们从他口里并未听到灾难故事,他说的还是他接连不断的好运和成功。他说他预见到要出乱子,所以在事情发生之前几个月就离开了。

纳扎努丁说:“让我紧张的不是非洲人,而是欧洲和其他地方的人。出事前人们都失去了理智。那里掀起了地产热潮。大家除了谈钱还是谈钱。今天一文不值的一片丛林,明天就可以卖到五十万法郎。简直像在变魔术,不过变出来的都是真钱。我也跟着这阵风跑,差点陷了进去。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赶到开发区,那里有我买的几块地。天气很恶劣。又热又闷。天空乌云密布,但又不下雨,而是一直就这样子。远处有闪电,森林里其他什么地方在下雨。我当时就想:‘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开发区离急流处并不远,我能听到大河流淌的声音。听着河水的声音,抬头看着天,我心里在想:‘这哪里是什么地产?明明只是一片丛林嘛。以后也只是一片丛林。’我迫不及待地等到星期一上午,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卖。比市价要低,不过我要求在欧洲付款。我把家里人送到了乌干达。

“你知道乌干达吗?一个可爱的国家!挺凉快,海拔三四千英尺,有人说它像苏格兰,也有山。英国人把它管理得井井有条。非常简单,非常高效。公路很棒。那里的班图人也很聪明。”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逆天剑帝

逆天剑帝

韩公子
人族轮回剑帝反抗神族天帝,被满门诛杀! 剑帝之子萧辰轮回重生,沦为林家赘婿,遭到世人嘲笑! 萧辰身怀剑帝传承,融合神灵树,一步一个脚印,重新杀回天界,铸就不朽传奇! 神灵树吸收天地万物,结出果实,甚至圣物,神物! 神树吞噬天魔,结出天魔果实! 神树吞噬凤凰,结出凤凰果实! 神树吞噬人王,结出王者果实! 神树吞噬天神,结出神灵果实! ……
都市 连载 81万字
重生之盗墓发家

重生之盗墓发家

舅舅把是以
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 不会是真的吧! 精绝古城?还有精绝女王? 这难道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丁泽愣住了,下意识地猛眨眼……然而没用,接着又使劲揉了揉太阳穴,依旧没用。 这就意味着,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个虚拟游戏世界的剧情,竟然出自于他曾经读过的小说情节…… 为什么会把小说中的情节变成一个游戏世界的故事呢…… 实在是想不明白。 机械声音悦耳动听,仍在持续解释着规则。 但无论听或不听,对于丁泽而言
都市 连载 115万字
二河的日记

二河的日记

蒋三河
生活是需要修行的旅途,在这条路上,二河在茫茫人海中开辟着自己的道路,他不知道这条道路是不是能到达目的地,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否会一直光明。生活着,且记录着。
都市 连载 15万字
钓系受与叔攻的适配度

钓系受与叔攻的适配度

鹿拾
沈清池意外穿书,穿成了一本豪门狗血小说里的假少爷。 真少爷是小说主角,而他只是一个无条件为真少爷服务的炮灰工具人。 面对即将到来的凄惨结局,沈清池果断收拾东西离家出走 他不奉陪了! 转头投奔了那个眉骨带疤、风
都市 完结 34万字
皆大欢喜+番外

皆大欢喜+番外

钟花无艳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书名:皆大欢喜作者:钟花无艳【文案】:两年前。她嗤之以鼻,丢给他一个大白眼:“夕阳摇坠,正是百鬼夜行群魔缭乱之时。你我何不从心所欲,皆大欢喜?”两年后。她莞尔浅笑,垂眸再不敢看他:“闻佛所说,六观皆假。你我倒不如信受奉行,皆大欢喜。”这是一个名字看
都市 连载 25万字
在中原行镖的日子

在中原行镖的日子

三观犹在
泰山派肄业青年秦三观,在京城走投无路下应聘加入了曾经显赫一时的中原镖局,本以为会仗剑天涯、行侠仗义,谁料却陷入在柴米油盐之中。 本文系搞笑武侠小说。
都市 完结 138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