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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营里有一个人正在受着要判成死刑的审讯。他是个老头子,白鱼河的本地人,那条河直通到巴尔杰湖下面的育空河里。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道森,也轰动了育空河上下一千英里的居民。在陆地上掠夺、在海洋上抢劫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向来用法律统治被征服的民族,这种法律有时非常严酷。可是,碰到了英勃尔这件案子,这种法律就破天荒第一次显得不适当和软弱无力了。如果单从数量上来说,他要受的刑罚,远远抵不过他犯的罪。至于判刑,那是无可逃避的结果,当然没有疑问;不过,尽管判的是死刑,英勃尔也只有一条命,而他的案子却牵涉到几十条人命。

事实上,他手上沾着那么多人的血,也算不清他究竟杀了多少人。人们在路旁吸烟休息或者围炉烤火的时候,曾经粗略地估计过死在他手里的人数。那些不幸被他杀掉的人,全是白人,其中有单身的,也有一对对、一群群被杀死的。这种毫无目的、毫无顾忌的谋杀,长期以来,对那些骑警,一直是一个谜,甚至远在探险的船长们扬威的时代,以及后来小河变成了矿产,从大英帝国自治领派来了一位总督,要这一带的人为当地的繁荣纳税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过,更不可思议的却是,英勃尔竟会到道森来自首。这时候正是暮春,育空河水在冰层下咆哮翻腾,这个老印第安人从河面吃力地爬上岸来,站在大街上直眨眼睛。凡是亲眼看见他来的人,都注意到他身体衰弱,走路蹒跚,好容易才走到了一堆盖房子的木料跟前坐下。他在那儿坐了一整天,老盯着面前像川流不息的潮水一样涌过去的白人。很多人都好奇地转过头,瞧着他那呆板的眼光,对这个神气古怪的西瓦希老头议论纷纷。无数的人事后还记得,他的奇特外表当时就使他们很惊讶,于是,从此以后,他们就永远夸耀他们的眼力,说他们能够认出不寻常的事物。

可是,这一次的主角,还得让狄肯森,也就是小狄肯森来做。小狄肯森抱着极大的梦想,带着一口袋现款来到这儿。但是,钱用完了,梦也就做不成了。为了赚到一笔回美国的路费,他只好在霍尔布鲁克同梅森合伙开的贸易行里,当一个办事员。英勃尔坐着的那堆木料,就放在这家贸易行的对街。狄肯森出去吃中饭之前,曾经从窗户里瞧见了他;吃完中饭回来,他又向窗外瞧了瞧,那个西瓦希老头仍旧坐在那儿。

狄肯森不断地望望窗户外面,而且,他也一直夸耀自己的目光敏锐。他是一个爱幻想的小伙子,他把这个一动不动的老异教徒,当作了西瓦希族的化身,冷静地盯着那一群群入侵的萨克逊人。好几个钟头过去了,可是英勃尔的姿势没有改变,仍旧丝毫不动;狄肯森于是想起了一个人,有一次,他在人群往来不息的大街上,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坐在一乘雪橇上。大伙儿都以为这个人正在休息,后来,他们摸了他一下,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冰冷,冻死在热闹的大街上了。为了把他弄直,好装进棺材,他们只好把他拖到一堆火旁边,让他化一化冻。狄肯森一想到这件事就不由地发抖。

后来,狄肯森走到外面人行道上,去吸一支雪茄烟,使头脑清爽清爽。过了没有多久,艾米丽·特拉维斯碰巧从这儿路过。艾米丽·特拉维斯是个文雅娇贵的绝色佳人。不论在伦敦或者在克朗代克,她都穿戴得合乎百万富翁金矿工程师女儿的身份。小狄肯森于是把他的雪茄烟放在临街的窗台上可以再找得到的地方,连忙行了个举帽礼。

他们聊了大约十分钟之后,艾米丽朝狄肯森的肩后一眼望去,忽然吓得小声尖叫起来。狄肯森转身一看,也吓了一跳。英勃尔已经穿过马路,站在附近,他面带饥容,身材瘦削,好像一个影子,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艾米丽。

“你要什么?”小狄肯森鼓足勇气,用颤抖的声音问。

英勃尔咕噜了一下,就悄悄走到艾米丽·特拉维斯跟前。他把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透透彻彻地打量了一番。他好像对她那丝一样的褐发,同她那柔嫩的、微微泛红的,好像蝴蝶翅膀上茸毛似的粉一样的脸蛋上的颜色,特别感兴趣。他绕着她走,细心地观察她,仿佛在研究一匹马的身材,或者一条船的轮廓。正在他这样兜圈子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夕阳照在她的一只绯红的耳朵上,于是他就停下来,端详着这种透明的玫瑰色耳朵。接着,他又重新瞧着她的脸,长久地注视着她那双蓝眼睛。后来,他又咕噜了一下,用一只手抓住她的上臂,用另一只手把她的下臂折上来。这时,他脸上露出了厌恶惊异的神色,随后便丢开那只胳膊,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他就喃喃地发出几个喉音,转过身子,对狄肯森讲了几句话。

狄肯森不懂他的话,艾米丽·特拉维斯笑了起来。英勃尔皱着眉头,来回问着他们两个,可是他们都摇摇头。正在他要走开的时候,艾米丽喊道:

“喂,吉米!到这儿来!”

吉米从街对面走了过来。他是一个身体笨重高大的印第安人,穿着标准的白人服装,头上戴着一顶埃尔多拉多[31]国王式的宽边大帽。他跟英勃尔谈话的时候,结结巴巴,好像嗓子在抽搐。吉米是锡特卡人,他对内地的土话,不过略知一二。

“他是白鱼河的人,”吉米对艾米丽·特拉维斯说,“我不大懂他们的话。他想见白人的头领。”

“总督。”狄肯森点明道。

吉米跟这个白鱼河的土人又谈了几句,他的脸色变得很严肃,又很疑惑。

“照我看,他是想见亚历山大队长,”他说明道,“他说他杀过白种男人、白种女人,还有白种小孩,他杀了很多白人。他想死。”

“我猜,大概是个疯子。”狄肯森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吉米问道:

狄肯森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画了一个圈,当作解释。

“可能,可能。”吉米说着,回过头去又对英勃尔讲了几句,可是英勃尔仍然要见白人的头领。

一个骑警(现在在克朗代克工作,已经不骑马了)插到这伙人里面,听到了英勃尔的再三要求。他是一个魁梧的年轻人,宽肩滂,厚胸脯,两条匀称的腿叉得开开的,英勃尔虽然个子高,可是他比英勃尔还高半个头。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又冷静,又沉着,带着一副由于血统和习惯而产生的特别相信自己的权力的神气。这个警察年纪很轻,因此,更加衬托出了他的雄赳赳的模样——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他那光滑的脸蛋儿,很容易发红,像个大姑娘。

英勃尔立刻给他吸引住了。他一瞧到这个小伙子脸上的刀疤,他眼睛里就闪闪发光。他先用一只干枯的手顺着这个小伙子的大腿,抚摩着他那鼓起的肌肉。然后,他又用指节敲敲他那宽阔的胸脯,并且在肌肉厚得像铁甲一样的肩膀上,按了几按,戳了几戳。这时,许多好奇的过路人已经围拢来了——

有结实的矿工,也有山区和边区的人,总之,都是那种长腿、宽肩膀的人的子孙。英勃尔朝他们一个一个地瞧了一会儿,就用白鱼河的土话大声讲了几句。

“他说什么?”狄肯森问道。

“他说,他们全跟这位警察一个样。”吉米解释道。

小狄肯森的个子很小,而特拉维斯小姐又怎样呢?他很懊悔问那句话。

那个警察因为替他难受,就走过来解围:“我想,他说的那些事也许有点道理。我要把他带到队长那儿审问审问。吉米,告诉他,叫他跟我一块儿走。”

吉米又结结巴巴地说着,英勃尔咕噜了几声,看样子好像很满意。

“吉米,你再问问他,先前他抓住我的胳膊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想干什么。”

艾米丽·特拉维斯说完了,吉米就把这个问题翻译过去,得到了答复。

“他说,你不要害怕。”吉米说道。

艾米丽·特拉维斯露出得意的神气。

“他还说,你不中用,也不结实,软得像个小娃娃。他可以用两只手,把你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碎。他觉得这种事很滑稽,很奇怪,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养出跟那个警察一样高大、一样结实的男人。”

艾米丽·特拉维斯很镇定,没有垂下眼睛,可是面泛红晕。小狄肯森脸色通红,感到很窘。至于那个警察,他简直涨得满脸通红。

“你跟我走吧。”警察粗声喝着,用肩头在人群中挤开了一条路。

于是,英勃尔就这样到了兵营里,他在那儿自动地招认了全部口供,从此以后,他就没有走出过兵营。

英勃尔看样子很疲倦。从他脸上,可以看出那种因为毫无希望和上了年纪而产生的疲劳。他抑郁地垂着两肩,眼睛里黯然无光。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本来应该是白的,可是风吹日晒已经弄得它十分松弛,毫无光泽,变成一种灰不灰、白不白的颜色。他对周围所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审判室里挤满了在河里淘金同在山上打猎的人,他们的低沉的轰轰隆隆的声音里,帝着一种不祥的调子,使他听起来,好像海水在深穴里咆哮。

他靠窗口坐着,他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不时瞧着窗外凄凉的景色。天上阴云密布,正在下着灰蒙蒙的细雨。目前正是育空河涨水的季节。冰都融化了,河水已经漫进城区。人们乘着独木舟,或者用篙子撑着船,在大街上不停地来来往往。他常常看见那些船从街上拐弯,划到一块四四方方、被水淹没的地方去,那是兵营的校场。有时候,船划到它下面就不见了,只听到它们轧轧地撞着房子上的木头和船上的人爬进窗户的声音。随后便听见他们用腿把水搅得哗哗乱响,穿过楼下的房间,走上楼梯。接着,他们就出现在房门口,拿着脱下的帽子,穿着湿淋淋的航海靴子,走到等待着的人群里面。

当这些人的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都在残酷地、得意地等待他受刑的时候,英勃尔也瞧着他们,他默默地想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法律,这是一种永远不会睡觉的法律,不论好年头,坏年头,闹水灾还是闹饥荒,或者在人们遭受到苦难、恐怖同死亡的时候,这种法律总是不停地发挥着力量,他觉得,它好像要永远发挥着这种力量,直到时间的尽头。

一个人很激烈地拍了几下桌子,谈话声就低下来,终于寂静无声了。英勃尔瞧了瞧这个人。他好像是一个很有权的家伙,可是英勃尔却认为,那个坐在后面一张桌子旁边、宽脑门儿的人,才是他们的首领,他不仅在他们全体之上,也在那个拍桌子的人之上。这时,跟他同桌的另外一个人站起来,拿着许多讲究的纸,开始高声读着。他读到每一页上栏的时候,总要清一下嗓子,而读到每一页末尾的时候,总要舐一舐指头。英勃尔不懂他的话,但是其他的人都懂得,他知道,这些话会使他们发怒。有时,这些话使他们非常气愤,有一次,有一个人还用简短的话骂他,声音很刺耳、很激烈,直到桌子旁边有个人拍了一下桌子,才使他沉静下来。

那个人念了好久。他那种单调枯燥的声音,催得英勃尔打起瞌睡来,等到他念完了,英勃尔已经睡得很熟了。一个人正在用他的家乡白鱼河的口音对他说话。他醒过来,看见了他姐姐的儿子的脸,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原来这个小伙子老早就流浪出去,跟白人住在一起了。

“你不记得我了吧?”那个人说着,算是跟他打招呼。

“不,”英勃尔回答道。“你就是走到外地去的霍坎。你妈死啦。”

“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霍坎说。

可是英勃尔没有听见,霍坎只好再摇摇他的肩膀,把他弄醒。

“我要把那个人刚才念过的话,对你讲一遍,他说的就是你闹的那些乱子,而且都是你,你这个傻瓜,对亚历山大队长讲的。你要明白,你得老实地说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这是法庭上的命令。”

霍坎曾经跟教会里的人混过一阵,他们教会了他读书写字。他手里拿着先前那个人大声宣读过的许多讲究的纸张,纸上写的全是英勃尔的口供,当初他通过吉米,向亚历山大队长坦白的那些话,已经由一个书记记录下来。霍坎开始读起来。英勃尔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便突然插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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