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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烟“是”了一声,退出清晏殿后也未找季太医,就回到了自己的庑房,略略梳洗后,倒在了靠窗的寝榻上。室内虽熄了灯,窗外廊下却有一盏风灯亮着,如一轮淡月幽幽映窗。

慕烟不知这灯是因皇帝误以为她畏黑到无法在黑暗中入睡,而特意吩咐挂在她寝榻窗外,她只当这灯原就该悬在此处,因她来这庑房住的第一夜,凝秋就让她睡靠窗这张榻,她就见窗外廊下挂着一盏风灯,在夜色中悠悠摇晃,像是悬在渡口畔,好叫夜行的小舟不至迷失方向。

侧伏在枕上,慕烟背靠着一室沉寂黑暗,望着眼前映窗的朦胧灯光,心绪似是夜色中的流水。眼前隐约的光亮,似是她和皇兄、萧珏在燕宫的夏夜里,踮脚追逐过的飘飞萤火,又似是她在被幽禁的那些年里,一夜又一夜孤身仰望的凉薄月色,又似都不是,似是地上燃着的灯纸,她阖上了眼睛,于是冷灰残烬也看不见,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所有一切包裹沉沦。

天色明时,凝秋见同室的少女也已坐起身,正欲道声“早”,却一眼瞥见少女榻上枕头绣面似有湿过的痕迹,再看少女眼皮微肿,像是夜里确实曾无声落泪过,暗一思量,也没问少女因何落泪,就只是问道:“夜里没睡好吗?”

慕烟低着眼轻轻“嗯”了一声,嗓音微沙,“姐姐,我身子不大舒服,可以告假半日吗?”

“当然可以,按规矩,宫人身体抱恙时本就不可近身侍奉主子”,凝秋道,“你好好歇着吧,我去为你同周总管说。”

就将姜烟雨告假的事寻隙禀报了周总管,于是这日皇帝下朝回来,从宫女手里接过茶时,一抬眼就不是他近来见惯的熟悉面庞,皇帝抿了一口茶,问:“姜烟雨人呢?”

周守恩回道:“姜烟雨身体不舒服,告假半日。”

皇帝想她大抵是因昨夜惊吓身子不爽,就道:“朕昨夜不是叫她找太医要安神汤喝吗?是太医没给她吗?”

周守恩道:“姜烟雨昨夜没找太医拿安神汤。”

他话音刚落,就听茶盖落在茶碗上的“砰呲”一声,周守恩心肝一颤,见皇帝眉眼微凝道:“她这是违抗御令。”

“违抗御令”四个字,若较真起来,什么惩罚都不为过。周守恩不知圣心如何,小心觑看圣上神色,见圣上面上似是忧多于怒,就试探着道:“若姜烟雨遵从陛下吩咐,也不至昨夜惊悸到落泪失眠了。”

皇帝听姜烟雨夜里惊悸落泪,

不禁微皱眉头,他欲让季太医去给她看看,然刚说出“让季远”几个字,就将余下的话咽了下去,连带着将想去庑房看看姜烟雨的心思,也都压沉到了心底。他留姜烟雨在身边侍奉,不过是当豢养兔儿、闲暇时用来取乐而已,怎会想起去庑房看她,一个皇帝去庑房探望一宫女,单听着都甚是荒唐。

周守恩不知圣上所想,但见圣上眉眼间愈是沉凝,就越发提着小心。静待片刻后,圣上神色似和缓下来,如平静的水面,却也越发不可捉摸、不知其下是否隐着波澜,周守恩听圣上接前吩咐道:“让季远挑些上好的治伤药材,命人送去给永宁郡王。”

周守恩应喏吩咐下去后,这半日就侍在圣上身边,伺候圣上笔墨用茶等。到用午膳的时辰时,他击掌传膳入殿,侍在膳桌旁为圣上布菜,却见圣上夹了几筷就放下,似是没甚胃口的模样,就恭声问道:“陛下,可是今日膳食不合口?”

乌金箸间的银链子轻晃了晃,圣上嗓音淡淡道:“不是就告假半日吗?”

周守恩微一怔,忙令人去传姜烟雨来。然而姜烟雨却不在庑房,太监进忠回话说道:“姜姑娘或许还在重明宫。”

眼见圣上手中乌金箸微一沉,周守恩忙使眼色与进忠,“还不细说。”

进忠不明就里,但听师傅语气微责、圣上似有不悦之色,心里莫名着慌,忙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早前师傅令奴才送药材给永宁郡王,奴才将出紫宸宫时遇着了姜姑娘,姜姑娘说她无事,要替奴才送药,奴才就把药箱给了她……”

周守恩听到此处悄看圣上,见圣上明明神色郁沉,但唇角竟缓缓噙起一丝笑意,不禁后背渗出冷汗。

第17章

托请凝秋代为告假后,慕烟人在庑房枯坐许久,总觉心上坠沉沉的,昨夜她像是梦到许多零散破碎的片段,尽管此刻全不记得,但它们却似都压在她的心头,不仅使她心坠重得难受,渐渐竟觉室内也似有些透不过气来。

就出门去透透气,慕烟走没多久后,遇着了太监进忠,知进忠是要送药材给永宁郡王,微默须臾,说道:“我替你去送吧,左右我现下无事。”

进忠因受师傅提点,知姜烟雨在圣上那里与别不同,听她主动要担差事,也没拒绝,就道谢着将药材转交给了她。原正告假的慕烟就执着令牌、提着药箱,一路出了皇宫。

那令牌只能出宫而不能出皇城,慕烟无法到民间药铺秘购砒|霜,就依着路径,走到了永宁郡王所居的重明宫。重明宫是皇城内原属于启朝天子的一处园苑,因独孤太后疼爱孙儿,永宁郡王在父皇驾崩后未开府另住,而是在祖母恩典与皇叔恩准下住在此处。

因是天子赐物,慕烟道明来意后,重明宫人客气引她入内。慕烟提着药箱走至濯缨馆中时,见萧珏正坐在临水的窗下榻上,外袍半解,敞着一条手臂,旁有一小太监要为他上药。

萧珏抬眼见是她,微微一怔,就披衣站起身来。慕烟眸光悄掠过他手臂上的青紫伤痕,垂下眼帘,如仪奉上药箱,说是圣上所赐,萧珏按仪谢恩后,令宫人将药材好生收好,他与她便就相对着,而一时无话可说,只听窗外风吹池水,涟涟碧波轻逐,清凌凌如碎玉流珠。

明知该走了,既因她现下的宫女身份,也因她已被世事埋葬的身份,步子却似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慕烟终是轻声说道:“昨夜幸得殿下相护,奴婢还未向殿下道谢。”

萧珏道:“不必道谢,只是小事而已。”他这样平静地说着,心却悄悄地跃动着,一如昨夜将她搂护在怀里时,他那静寂多年的心,竟在将她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怦然跳动起来。他对那怦然并不陌生,只是那已是在多年前女孩说要与他“比翼双飞”时,而后便沉寂在生死相隔的时光里,却在昨夜又如蝶翼轻轻扬起。

萧珏不明所以,只知他半点不悔昨夜为她受伤,此刻见她,心中亦似有蝶翼轻轻飞舞。但他不清晰明了自己心境,也不知要如何言语,正不知要说什么时,见少女低声说道:“奴婢愿为殿下敷药。”她说:“殿下为奴婢受伤,奴婢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略尽心意。”

萧珏道“好”,复在窗边坐下,看少女从秉良手里接过药膏和银签子,仔细挑了一点玉白的消肿药膏,小心翼翼抹在他手臂上的青紫处。他静静地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姜烟雨。”少女嗓音轻轻的,似春夜里一片花瓣悄然飘落枝头。

“是濛濛烟雨之意?”萧珏再问道。

见少女点头,萧珏心中更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绪,为着与记忆里相同的一个“烟”字。他此时凝看她眉眼面庞,也不知是她真的与故人容貌有几分相似,还是他心中心结作祟的缘故,越看她越觉似是故人长大后在他眼前,似乎他轻唤她“阿烟”,她就会抬起头来,盈盈笑看向他。

她已为他小心敷好药膏,动作轻柔地为他缓缓放下衣袖,又以一个仿佛拥抱的动作,伸手为他将外袍拢好。而后她垂着眼朝他微微一福,似乎就要如仪离开,萧珏心中生出不想她走的念头,这念头刚一浮起,就似藤蔓迅速在他心底扎根缠结,他迫切地想留下她,就寻话拦截她将要道出的离别之语,唇齿一张道:“在到皇叔身边侍奉前,你是哪里的宫人?”

她暂咽下未道出的“奴婢告退”,先回答说:“奴婢原在花房劳作。”

萧珏定一定神,说道:“孤很喜欢绿梅花,可是这时节绿梅快落尽了,你既曾侍弄花草,可知有什么法子,可以延长花期吗?”

她抬眸看向他,“没有法子”,窗外一池涟漪无奈随风轻漾,水光摇映得她眸光仿佛湿润,而她嗓音平淡如冰,静静地说道,“殿下,花开花落自有时。”

她终是离去了,萧珏隔窗见她身影远去,行走间柔软衫裙轻曳着池畔水光,似风在依依挽留。萧珏忽想起与女孩的最后一次相见,那一日,女孩只以为是平常的一天,明天还可继续与他嬉戏玩闹,不知她父皇对萧氏潜藏的杀心,亦不知他是夜就要秘密逃离,在临别前约他明日一起堆雪人玩。

她说:“已经说好了,明天不能拿功课推脱的,我等着你来。”

他嗫嚅着无法承诺,看她蹦跳着身影走远,想明日虽不能相见,但这一生还会有机会再见的,却没想到那欢笑着离去的动人身影,是她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一瞬间,那一眼,就是今生的永别。

眼前,少女的身影也已越走越远,再转一道廊桥,就不可见了。萧珏望着少女越发远去的身影,心中忽涌起一种不能再放手的冲动,那样声势浩大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但如狂澜冲涌在他心头,使他一时竟忍不住想,如果情势不允许他孤独一生,如果他必须要与一女子一生为伴的话,那那个人可以是她,似乎可以是她。

因在重明宫为萧珏上药,多耽搁了一些时间,慕烟回到宫中时,比告假的时辰晚了一刻钟。她来不及找些吃食充当午食,就匆匆去清晏殿上值,走至殿门前时,见总管周守恩瞥了她一眼,眸光似有些意味不明。

没来得及深思分辨,慕烟就听周总管吩咐道:“陛下正歇午觉,你进去小心伺候着吧。”

皇帝歇午觉时,殿内当值宫人所需做的,不过就是候在帐外听差,在皇帝醒后及时通知司盥洗更衣的内官们,进来伺候皇帝起身而已。慕烟按仪答应了一声,就轻步走入清晏殿中。

慕烟以为皇帝已经睡着,几无声息地往寝殿深处走时,不禁在心中想,如果殿内只她一人伺候,此刻不正是刺杀良机,只是不知皇帝睡眠是深是浅,只可惜她身上并没有藏着趁手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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