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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动身之前,我先得再一次到她家去。我必须再去一次,来观赏她那美丽而高贵的气质,同时对她说:我爱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戏弄我呢?

首先,我要赶到列派歇尔庄院,去拜访一下戈斯泰夫·倍克尔,对他我最近似乎有点疏远的样子。他正站在他一无陈设的大房间里,面前放着一张狭得可笑的斜面书桌,在写他的书信。

“我来向你告别,”我说,“可能明儿一早我就启程。你可知道,眼下又要去干一件紧要的事。”

看到我这副奇怪的样子,经理也不再开玩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泛起同情的微笑,说道:“是这样。不错,以上帝的名义,走吧,小伙子!”

我才站在门口,他却又一次把我拖进了屋子,说:“你,听着,我对你表示抱歉!不过,你与姑娘的好事成不了,这我是早已知道的。你在她那儿老是谈论些格言什么的——现在你要坚持到底,在马鞍溪这个地方留下来,哪怕把你的头脑搞得发胀!”

他说这席话,是在中午时分。

午后,我躺在悬崖旁的青苔上,就在陡峭的马鞍溪的山谷上方,鸟瞰着溪水和工场,也看到了蓝帕尔特的宅子。我要腾出时间,去辞别一下,还要将倍克尔对我讲的那席话做个好梦和再三思考。我痛苦万分地望着下面的深壑和几方屋顶,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望着在轻风中尘土飞扬的白色车道;我不禁想道,我将有好一阵子不回到这儿来,而这儿呢,小溪,工场,还有居民,都依然故我地运转不息。也许总有一天,海伦会放弃她自暴自弃和听天由命的观点,根据自己的内心要求,来获取热情洋溢的幸福和欢乐,而且为此而心满意足?谁知道,也许我个人的道路还会有那么一次,从这深壑和山谷里那堆乱糟糟的事物中挣扎出来,从而进入一方整洁、辽阔而又平安无事的土地上?——谁知道?

我可不相信。一种真纯的狂热恋情破天荒地把我搂在它的胳膊里,而我却知道在我的体内,缺乏能如此坚强如此崇高地将它制伏的力量。

我忽然想起,不跟海伦道别,径自离去,这肯定是最佳方案。于是,我对着她家的邸宅和花园接连点了几下脑袋,决定再也不去与她相会,至少告别的仪式,等到深夜过后就在这高处举行吧。

我迷离恍惚地走了,径直穿过下面的林子,不时在陡陡的斜坡上趑趄不前,等我来到庄院,步子踩在大理石的颗粒上,发出轧轧声响,而我本人却早已站在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大门前了,我这才从我的沉思中猛地惊醒过来。唔,为时已太晚了吧!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怎样到这儿来的,过后,我在这沉沉的暮色中,一直坐在屋里的桌子前,海伦就在我的对面,背部靠着窗户,默不作声,眼睛瞧着屋里。我发觉,我在这儿坐了很久,已呆了近一个小时,却一声也没吭过。这时,我吓了一跳,突然意识到,这乃是我的最后一回了。

“是呀,”我说,“我现在是来告别的。我的假期已完啦。”

“啊哈?”

说罢,房内重又变得鸦雀无声。我们听见仓库里的工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大街上有载重车慢慢驶过,我听见它渐渐远去,一直到拐弯的地方这声音才消失。我恨不得多听听它远去的滚动声。这时,我无奈地从椅上站起身来,打算走了。

我向窗户走去。她也随即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她的目光多么坚毅和严肃,有好一阵子始终没有避开我。

“你从来也不知道,”我说,“那时候在花园里的时候?”

“哪里,我是知道的!”

“海伦,当时我认为,你是爱我的。而现在我是出于无奈地要走了。”

她握住了我递过去的手,把我拉到了窗边。

“让我再看上一会儿吧,”说着,她伸出左手,把我的脸托起;然后将自己的眸子凑近了我的双目,直勾勾地瞧着我,目光如此坚定,离奇,又冷漠。因为她的面庞与我非常贴近,我没有别的好做,只能把嘴巴亲着她的朱唇。她闭上了眸子,也回吻了我一下,我用胳膊挽住了她,又紧紧搂在胸前,轻轻地问道:“宝贝,为什么直到今天才?”

“别讲话!”她说。“现在你先走,过一个小时再来。我必须到那儿去张罗一下。今天我的父亲不在家。”

我抽身走了,一路走下山谷,经过不很熟悉却引人注目的地方,穿行在炫目而明亮的云层里,我宛如在睡梦中那样,闻得马鞍溪的潺潺水声,使我想起了非常遥远的已不复存在的往事——想起了从刚才云雾里隐约透露出来的我的孩提时代以及类似的历史时期,有不少诙谐滑稽或者激励人心的小小场景,但是,等到我完全把它们认出来,它们却又消失不见了。我一路走去,一边悠然自得地哼着曲子,但这却是一支通俗的流行小调。这样,我错误地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直到一股特别亲切的暖流,舒适地贯穿在我的全身,而海伦颀长而健美的倩影又在我脑海里显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正站在下面很远的山谷里,于是,我便披着降临的夜色,欣然疾步折回了原路。

她早已等在那儿,这时便邀我进了大门和客厅,我俩坐在桌旁,互相拉着手,却一句话也没讲。客厅内温暖而昏暗,一扇窗户敞开着,在它的上方,越过山上的林木射来一道窄窄的灰白天光,却被几枝尖尖的松树之巅,乌沉沉地割裂开来。我们彼此嬉弄着对方的手指,手指每次遭到轻轻的一压,我都禁不住欣喜地颤抖一下。

“海伦!”

“是吗?”

“哦,你!”

我们的手指,彼此还在抚摩,直到它们安静下来,静悄悄地交叠在一起。我举目瞧着那束惨淡的天光,过后,等我转过头来,忽然发现她也在往那儿观看,又见到在昏暗之中,从那儿照来的一抹微弱光芒,射到她那对眸子里,射到挂在她眼睑下那两颗偌大而不动的闪闪发亮的泪珠。我便慢慢地把这两颗珠泪舔去,心中却很奇怪,眼泪竟这样冰冷和苦涩。她就把我拉到她的身边,长久而有力地吻着我,然后她站起身来。

“时间到了。你现在得走了。”

当我俩走到门口,她以不可抑制的狂热恋情,猛地吻了我一下,然后,她浑身抖得十分厉害,使我也瑟瑟地颤动起来,接着,她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道:“去吧!去吧!你听话,现在就走!”

当我站在门外时,她又说:“再见吧,你!永远别再来啦!再见!”

还没等我讲上一言半语,她早把门儿关上了。我忧心如焚,心头很不明白;然而,我那极大的幸福感却占了绝对上风,它犹如一阵怒吼的狂风,把我裹住了送回家去。我一路走去,踩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到家里,我脱去衣服,只穿了衬衣上床。

类似这样的黄昏我希望再有那么一个。暖和的风吹来,如慈母的纤手,在我身上轻轻拂着;高高的气窗前,参天而粗壮的栗树在黑暗中喁喁低语,一阵阵轻盈的田间气息,在夜空里飘忽;远处的闪电发出道道颤抖的金光,划过沉沉的天空。一下下轻轻的雷声,不时在远处滚过,声音微弱,显得异样,就像某处沉睡中的森林和山脉在翻了个身的同时,嘴内呢喃地讲着艰辛的梦呓。我好比一个国王,从我的幸福城堡上缓步下来,耳闻目睹到的这一切,它们统统归我所有,而这个地方本是我快活无比的一个美丽的憩息场所。我这时欣喜若狂,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来;我的心像一首隽永的爱情诗,它永不枯竭地流向那广阔的黑夜,又越过沉睡的大地;又掠过远处不时变化的云层,然而却被那棵从黑暗中隆起的大树,被那座好比爱情之手似的无力的山峰在不住地摩挲。她,不是什么好用语言来表达的,但是,她却依旧永恒地生活在我的心中,只要她表态,我就能把在黑暗中消失的土地,把每个树巅发出的哗哗声响,把每个远处闪电的走向以及每个打雷的秘密周期详尽地描绘一番。

不,我无法把这一切加以描绘。最美好的最内在的和最珍贵的,说实在的,要人来说清楚,是无能为力的。但是,我要的是,让那个黄昏再给我经历那么一次!

如果我现在来不及与倍克尔经理辞别,那么明天一早我必须到他那儿去一遭。因此,我这时便回到了村子里,给海伦写了一封长信。我告诉了她这个晚上的情况,又向她作了一系列的建议,清楚而认真地给她分析了我的实况和指望,同时问她,我立即去对她父亲言明,这样做她认为是否妥当,要不我们再等一段时间,直到我指望中的社会地位以及与此有关的前途有一定的保证之后再说。晚间,我径自来到了她家。父亲依旧没在家;好几天来,他的一位当地供应商有事要找他。

我吻了我那位美貌的宝贝,拽着她走进了客厅,又打听了我的那封信。是呀,她早已收到了。对此她究竟有些什么想法?她不置可否,双目恳切地瞧着我,这时我便依偎在她的身上,她用纤手按住了我的嘴巴,在我的额头上吻着,然后轻轻地呻吟起来,听来也怪悲哀的,使我无可奈何。对我所有体贴入微的问话,她只是频频地摇着脑袋。她这时摆脱了自己的痛苦,微微笑着,模样儿好不温柔和文静。她用手臂挽住了我,与我坐在一起,如昨天一样,默默无语,有种任人摆布的样子。她紧紧地靠着我,我把她的脑袋按在我的胸前,我毫无顾忌,慢慢地吻着她,吻着她的秀发,她的前额和面颊,还有颈脖,直到我晕头转向为止。我纵身跳了起来。

“那么,明天我该不该对你父亲挑明了?”

“不,”她说,“恳求你,别这样。”

“为什么别这样?你害怕么?”

她听后接连摆动着脑袋。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算了吧,算了!别议论这些了。我们还有一刻钟时间!”

说罢,我们坐下,静静地拥抱起来,她紧贴在我的身边,每次互相亲热地抚摩,她总是屏住气息,连连打着寒战,她内心的沉重和悲伤不禁感染了我。我想婉言相劝,便向她说,对我俩的幸福,要有充分的信念。

“是的,是的,”她颔首说,“别再提这些了!眼下我俩可多么幸福呀!”

说罢,她顾不得羞红了脸蛋,依旧狠狠地使出劲儿默默地吻了我好几次,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我的臂弯里。等到我必须离去,等到她来到门口用手轻轻地拂着我的头发时,她便低声细语地说:“再见,宝贝。明天可别再来啦!真的别再来啦,请吧!你是明白的,你来了使我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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