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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这年夏天不同于米克记得的其他任何时候。并没有发生多少可以用思想或语言描述的事情——但还是感觉到了变化。自始至终她都很兴奋。早晨,她迫不及待地起床,开始新的一天。夜里,她痛恨又要上床睡觉。
刚吃过早饭,她便带着孩子们出去,除了吃饭,他们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在大街上闲逛——她拉着拉尔夫的童车,巴布尔跟在后面。她一直忙于思考和计划。有时候,她会突然抬头看,此时他们来到了镇子上就连她都不认识的某个地方。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偶然遇见了比尔,她完全沉浸在思考中,比尔不得不抓住她的胳膊,才让她看见自己。
一大早,天气还算清凉,他们的影子在面前的人行道上拉得很长。但正午时分,天空总是火一般的炽热。阳光强烈得让人无法一直睁着眼睛。很多时候,那些关于将要发生的事情的计划都跟冰雪混在一起。有时候,她好像是在瑞士,苍莽的群山被大雪所覆盖,她正在凛冽、泛青的冰面上滑行。辛格先生跟她一起滑着。收音机里正在演奏的,没准是卡洛尔·隆巴德或阿图罗·托斯卡尼尼。他们会一起滑冰,随后辛格先生掉进了冰窟窿,她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在冰下面游泳,把他救出来。那是她头脑里一直酝酿的计划之一。
通常,闲逛了一会儿之后,她会把巴布尔和拉尔夫放在荫凉的地方。巴布尔是个极其出色的小家伙,她已经把他训练得非常棒。如果她告诉他,不要走远,要在听得见拉尔夫哭声的距离之内,他就决不会跑到两三个街区之外跟一帮小孩打弹子。他会在童车附近独自玩耍,当她离开他们的时候,她并不怎么担心。她要么去图书馆看《国家地理杂志》,要么就在周围闲逛,琢磨些别的事情。如果口袋里有点儿钱的话,她会去布兰农先生的店里买杯软饮料或一块银河牌巧克力。他给孩子们打折,五分钱的东西卖给他们三分钱。
但自始至终——不管她在干什么——都会有音乐。有时她一边走一边独自哼唱,有时她静静地聆听内心的歌唱。她的头脑里有各种各样的音乐。有些是她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有些早已在她的脑海里,她从未在任何地方听过。
夜里,孩子们一上床,她便自由了。那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当她在黑暗中独自待着的时候,有很多事情发生。刚吃过晚饭,她便再次跑到外面。她不可能告诉任何人她在晚上的所作所为,当妈妈问起的时候,她会编个听上去合情合理的小故事作为回答。但大多数时候,如果有人叫她,她就索性跑开,仿佛没听见一样。只有对爸爸不这样。爸爸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无法跑开。他是整个镇子上块头最大、个子最高的男人之一。但他的声音是如此平静而和蔼,以至于当他开口说话时人们都大吃一惊。不管她进来时多么急急忙忙,只要爸爸叫她,她总要停下来。
这年夏天,她认识到了爸爸身上她之前从不知道的某种东西。在那之前,她从未把他作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个体来看待。很多时候,他会叫住她。她会走进他工作的前屋,在他身边站上几分钟——但听爸爸说话时,她总是心不在焉。一天晚上,她突然理解了爸爸。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她理解了爸爸。过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仿佛像理解别人一样理解爸爸了。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夜晚,她急急忙忙的。她必须九点之前赶到那幢房子,再不动身就晚了。爸爸叫住了她,她走进前屋。他弯腰驼背地坐在工作台前。出于某种原因,看到他坐在那儿似乎很不自然。在去年发生意外之前,他一直是个油漆工和木匠。每天早晨天亮之前,他会穿上工装裤出门,一整天都不回家。晚上,有时候他会摆弄时钟,作为一项额外的工作。有很多次,他试图在珠宝店找一份工作,这样他就可以坐在一张工作台前,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系着领带。现在,他再也干不了木匠活,于是他在屋前竖了块牌子,上书“廉价修理钟表”。但他看上去跟大多数钟表匠都不一样——镇上的钟表匠都是一些手脚麻利、肤色黝黑的小个子犹太人。对于那张工作台来说,爸爸的个子太高了,他巨大的骨骼似乎是松松垮垮地连在一起。
爸爸只是盯着她看。她看得出来,他叫住她并没有什么理由。他只是很想和她说说话。他琢磨着如何开头。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对他那张又瘦又长的脸来说显得太大,他的头发掉光了,灰白光秃的头顶让他看上去有点儿一丝不挂的感觉。他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而她急着要走。她必须九点钟准时赶到那幢房子,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爸爸看出了她的焦急,清了清喉咙。
“我有东西给你,”他说,“不多,不过你或许可以用它给自己买点儿什么。”
他其实大可不必仅仅因为孤独寂寞想找人说而给五分或一角的硬币。他挣到的钱只够他每周喝两次啤酒。这会儿他的椅子旁边就放着两个啤酒瓶子,一个是空的,另一个刚打开。每次喝酒时,他总想找人说话。爸爸摆弄着皮带,她把目光移开了。今年夏天,他变得像个小孩子,总是把五分一角的硬币藏起来。有时藏在鞋子里,有时藏在他在皮带上割开的一个口子里。她并不很想拿那一角钱,但当他递给她时,她的手还是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准备接住硬币。
“我有很多活要干,以至于不知从哪儿着手。”他说。
事实恰好相反,他和她一样清楚这一点。他没有多少钟表要修,修完之后,他便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找点儿零活干。夜里,他坐在自己的工作台旁,清洗旧发条和齿轮,千方百计捱到上床睡觉的时间。自从他摔断髋骨、失去稳定的工作以来,他必须每时每刻干点儿什么。
“今夜我想了很多。”爸爸说。他倒了杯啤酒,在手背上撒了几粒盐。然后他舔了舔盐,从杯子里喝了一口啤酒。
她心急如焚,以至于几乎站不住了。爸爸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试图说点儿什么——但他叫她进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具体的事。他只是想和她说会儿话。他刚开口说,又咽了回去。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寂静在蔓延,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正是这个时候,她理解了爸爸。那并不像她得知了一个新的事实——她一直用各种方式理解爸爸,只是没用过大脑。现在,她突然知道,她了解爸爸。他很孤独,他是个老人。因为没有一个孩子为了什么事情去找他,因为他挣不了多少钱,他觉得自己就像被这个家庭抛弃了。孤独中,他想靠近自己的任何一个孩子——他们全都很忙,以至于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对任何人都没什么用了。
就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她理解了这一点。这让她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爸爸拿起一根钟表弹簧,用刷子蘸上汽油清洗起来。
“我知道你很忙。我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
“不,我一点儿也不忙,”她说,“这是真话。”
那天夜里,她在爸爸的工作台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他谈到了账目和开支,以及如果他换一种方式经营生意会如何。他喝着啤酒,眼里噙满泪水,他用衬衣袖口蹭了蹭鼻子。那天夜里,她在他身边待了好一会儿,即使她心急如焚。但出于某种原因,她不能把自己心里的事情告诉他——关于那些闷热而黑暗的夜晚。
那些夜晚是秘密,是整个夏天最重要的时间。黑暗中,她独自漫步,就像镇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夜晚,几乎每一条街道都像他们家所在的街区一样朴素。有些小孩害怕在黑暗中走过陌生的地方,但她不怕。姑娘们害怕什么地方突然窜出个男人把她们搞了,就像她们已经结婚一样。大多数姑娘都是傻瓜。如果是一个块头和乔·路易斯或山人迪安差不多的人扑向她,她会撒腿就跑。但如果是一个体重不超过她二十磅的家伙,她会给他一顿猛揍,然后继续走路。
夜晚很奇妙,她没有时间琢磨担惊受怕这样的事。不管何时,只要在黑暗中,她便琢磨音乐。在街上漫步的时候,她会独自哼唱。她觉得整个镇子都在聆听,却并不知道是米克·凯利在唱。在夏天那些自由自在的夜晚,她学到了很多关于音乐的知识。当她走到镇上的富人区时,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所有窗户都敞开着,她可以听到非常奇妙的音乐。不久之后,她便知道哪家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她想听的节目。特别是有一户人家,总是播放各种好听的交响乐。夜里,她会去到那幢房子,溜进黑咕隆咚的院子里偷听。房子的周围有漂亮的灌木丛,她会坐在靠近窗户的一棵灌木之下。当节目播完之后,她会站在黑暗的院子中,双手插在口袋里,琢磨很长时间。那是整个夏天最真实的部分——她从收音机里聆听这首乐曲,仔细研究它。
“先生,请关上门[4]。”米克说。
巴布尔像野蔷薇一样锋利。“小姐,劳驾帮个忙[5]。”他回嘴答道。
在职业学校上西班牙语课确实很棒。说外语让她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感觉。自开学以来,每天下午她都兴味盎然地说着新学会的西班牙语单词和句子。起初,巴布尔被难住了。在她说外语的同时观察巴布尔的脸很好玩。紧接着,他很快赶上来了,没过多久,巴布尔便能模仿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也记住了他所学到的单词。当然,他并不明白所有句子的意思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是为了这些句子所表达的意义而说它们。不久之后,这孩子学得太快,以至于她会说的西班牙语都用完了,只好含混不清地说一些编造出来的声音。但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了她的鬼把戏——没人骗得了老练的巴布尔·凯利。
“我假装像是第一次走进这幢房子,”米克说,“这样我才能看出所有的装饰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走出屋子,来到前廊,然后又走回来,站在门廊里。整整一天,她、巴布尔、波西娅和爸爸都在为这场派对布置门厅和餐厅。装饰物是秋天的树叶、藤蔓和红色皱纹纸。在餐厅的壁炉和衣帽架后面的支撑物上,有嫩黄色的树叶。他们沿着墙壁拉上了藤蔓,餐桌上将摆放宾治盆。红色皱纹纸缀着长长的流苏,悬挂在壁炉架上,并在椅背上围成圆环。有足够的装饰。一切都没问题。
她用手擦了擦前额,眯缝着眼睛。巴布尔站在她旁边,模仿着她的一举一动。“我敢肯定这场派对最终会很不错。我确信这样。”
这将是她举办的第一场派对。她参加过的派对不过四五场而已。去年夏天,她参加过一场同学派对。但没有一个男孩子邀请她散步或跳舞,她只是站在宾治盆旁边,直至点心都吃完了,然后就回了家。这场派对完全不同于那一场。几个小时后,她邀请的人将开始到来,喧闹将会开始。
她不记得举办这场派对的想法是如何冒出来的。在职业学校上学后不久,她很快就产生了这个想法。中学确实很棒,一切都跟小学不同。如果像黑兹尔和埃塔那样去上速记课,她就不会这么喜欢职业学校了——但她得到了特许,像男孩一样上机械班。机械、代数和西班牙语都很棒。英文有点儿难。她的英文老师是明纳小姐。人人都说,明纳小姐把自己的大脑卖给了一个有名的医生,卖了一万美元,这样一来,她去世之后,这位医生就可以切下她的大脑,看看她为什么这么聪明。写作课上,她总是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说出八个当代著名的约翰逊博士”,“引用十句《威克菲德的牧师》中的话”。她按照字母顺序点名,上课期间记分册一直打开着。就算她很聪明,她也是个阴郁的老处女。西班牙语老师曾经去欧洲旅行过。她说,在法国,人们扛着大面包棍回家,包都不包一下。他们站在马路上说话时,面包会打到路灯柱上。法国根本没有水——只有酒。
在几乎所有方面,职业学校都妙不可言。他们在班级之间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午餐期间学生们在体育馆里闲逛。有一件事情很快就让她烦恼了。大家一起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似乎每个人都属于某个特定的小圈子。一两周之内,她在走廊和班级里认识了一些人,跟他们说说话——仅此而已。她不是任何小圈子的成员。在小学里,她想要属于哪个群体,径直参加进去就行了,事情就这么定了。在这里有所不同。
第一个星期,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琢磨着此事。她计划加入某个小圈子,在这个问题上花的心思就几乎和音乐一样多。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两件事。最后,她想到了举办派对。
她对待邀请很严格。不邀请小学生,不邀请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她只邀请十三岁至十五岁之间的孩子。她邀请的每一个人她都认识,关系好到足以在走廊里跟他们说话——如果不知道名字的话,她就去打听。她给那些自己有电话号码的人打电话,其余的人都在学校里当面邀请。
电话里她总是说同样的话。她让巴布尔把耳朵贴着话筒一起听。“我是米克·凯利。”她说,如果他们不熟悉这个名字,她会一直说下去,直至他们想起来,“星期六晚上八点我要举办一场同学派对,我现在邀请你参加。我住在第四大街103号A公寓。”A公寓在电话里听上去很时髦。几乎每个人都说自己很高兴受到邀请。几个很难对付的男孩子试图自作聪明,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的名字。其中一个男孩子想卖萌,他说:“我不认识你呀。”她立即顶了一句,让对方哑口无言:“你吃屎去吧!”除了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之外,她知道有十个男孩和十个女孩会来。这是一场真正的派对,比她之前参加过或听说过的任何派对都要好,而且很不一样。
米克最后一次仔细检查了门厅和餐厅。她在衣帽架前停住了,面对着那幅“老脏脸”的照片。这是妈妈的祖父的照片。他是内战时期的一个少校,在一场战斗中阵亡了。不知哪个孩子给这张照片添上了眼镜和胡子,铅笔的印记被擦除之后,他那张脸脏得一塌糊涂。这就是她为什么叫他“老脏脸”的缘故。这幅照片处在一个三联画框的中间。两边是他儿子的照片。他们看上去跟巴布尔的年龄相当。他们身穿制服,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也在战斗中阵亡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为了这场派对,我要把这幅照片取下来。它看上去太普通了。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巴布尔说,“我们不普通吗,米克?”
“我不普通。”
她把那幅照片放到了衣帽架底下。装饰总算可以了。辛格先生回家之后,应该会感到高兴。房间看上去空旷而寂静。桌子已经为摆放晚餐收拾好了。她走进厨房,想看看茶点准备得怎样。
波西娅在做软烤饼。茶点在炉子上。有花生酱、果冻三明治、巧克力脆饼和水果宾治。三明治上盖着一块湿的洗碗布。她偷偷看了看它们,但没有拿起一块。
“我跟你说过四十遍了,一切都没问题,”波西娅说,“我在家里做完晚饭,马上就会回来,系上那条白围裙,把这顿饭弄得妥妥帖帖。然后,九点半我就得离开这里。这个星期六晚上,海博尔、威利和我也有我们的计划。”
“当然,”米克说,“我只想让你帮我们把开头弄好——你知道。”
她屈服了,拿起了一块三明治。接下来,她让巴布尔跟波西娅待在一起,走进了中间的屋子。她要穿的裙子正摊开在床上。黑兹尔和埃塔很够意思,都把自己最好的行头借给了她——鉴于她们并不打算参加这场派对。埃塔的是一件长长的蓝色双绉晚礼服,一双白色轻便鞋,以及一副水钻头饰。这些衣服确实非常漂亮。很难想象她穿上这些是个什么样子。
傍晚降临,阳光透过窗户投下长长的暗黄斜影。如果她需要两个小时为这场派对梳妆打扮的话,眼下到了应该开始的时候。当她想到就要穿上这些漂亮衣服时,她就坐不住了。她缓慢地走进浴室,脱掉她的旧短裤和衬衫,拧开了水龙头。她擦洗着身体的粗糙部位:脚后跟、膝盖,尤其是肘部。她洗澡花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