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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知我者,二三子。

这辛稼轩词句,我拿来安慰膺白,勉励自己。我二人和女儿熙治,亦就是在山的二三子。我生长河滨,爱水不爱山,为膺白故,我迁就他。我们与莫干山成生死之交,一家三口,走遍山上可走的路,认识每一个同时的人。提起“五百〇九号”或“黄部先生”,附近的人无有不知,而且带点亲切感愿意做朋友。黄部先生是许多山中朋友给膺白的名称,他们不知道什么部长不部长。

浙江多佳山水,然莫干山既不秀丽,亦不雄壮。我们到莫干山是偶然的事,非经选择,而莫干山占了我们各人一生很大地位,很久时间。熙治还在小学年龄,我自课其读书,她没有同辈作伴,非常孤单。膺白在民国廿五年(一九三六)秋病重,从莫干山到沪进医院,旋即去世。我则在一九五〇年,等候我们莫干农村工作同仁年假到沪,商量我是否应该离去,而后决定出国。莫干山占我一生最好时间,从我卅五岁到五十五岁;亦占我和膺白夫妇生活最后一段,从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到廿五年。在此地,盛暑严寒,风天雾季,殷勤晨夕;在此地,尽忠补过,得理安心,孜孜岁年;此地给我的记忆太深。有人以为我们享“高蹈隐居”清福,我们是很寂寞的;有人以为我们有“离群索居”怪癖,我们是始终热情的。抗战前后,我已孤身,为它锲而不舍。一九五〇年,人劝我尚有可为,我为它掉首远行。我的行和止,丝毫不敢先为自己打算,念兹在兹为莫干,迄今莫干山的人和事,云树依稀萦我梦寐。

关于莫干山我要写前后两章。前章即本章,我先述匆促到山经过,和立愿在此为农村工作情形。后章则在抗战后,如何谋复兴这些工作,俟下文再见。

民国十七年的五月底,膺白辞去外交部长本兼各职。如此,一般人更觉得济南惨案责有攸归,他无论如何愿为国家受过分忧,他究竟受了委屈。正在“彷徨不知所之”之际,他的总角交徐青甫先生已从杭州赶到,立刻要我们跟他同走。这正是需要朋友的时候,我虽然一向称青甫为大哥,这时他真是一个大哥了。我收十简单行李,与膺白随他同到杭州,嫂嫂已在他们龙兴路住宅为我们安排好了房间。不久,浙江省政府蒋伯诚先生为我们备好游富阳的船只;我们认识伯诚夫妇由于伯樵、仲完;仲完是青田人,比我们更熟悉浙东情况,特地从上海来陪我们同行。青甫兄嫂、仲完、膺白和我,溯钱塘江一周回来,到过严子陵钓台,那钓台其实离水甚远,我们记起“江河今日下,愈见钓台高”和“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的诗句。心里徘徊,不知向哪一处走!总之不想回上海。忽然记起几个月前曾到过莫干山,于是再作上山之计。仲完在上一年的夏天,到莫干山住过一星期,回上海后告诉我山上情形,有铁路旅馆,有西洋传教者避暑住屋。其时膺白正忙于组织上海市政府,我们不敢作游山之想。不久,蒋先生下野,膺白立即辞职。蒋先生偕岳军先生往日本,嘱膺白勿离沪。我们偶有游兴,只到杭州为止,电话可通,当日可返。直至这年十一月底,在沪无事,由仲完陪往莫干山一次,时已冬季,旅馆已停,借住莫干山疗养院隔壁一所空屋,由疗养院厨房供给我们伙食。恰巧遇见疗养院一个沈医生,是以前总司令部军医,曾在庐山相识,招待我们十分殷勤。我们白天走山,晚间在屋内生柴火取暖,谈闲天。其时山上家家屋空,管屋的人都肯开门给看。西人避暑设备简单,而皆清洁可用。据云最近二年,因中国排外口号,西人皆不敢上山,故夏季屋亦空着。这次所得印象甚好,因十二月初蒋先生婚礼,我们必须回沪参加,仅小住不到一星期。

从富阳回来,我们决定再上莫干山。这是十七年的六月初旬,旅馆已开,每日有从杭州拱辰桥开往三桥埠的小火轮,约三小时可到,由三桥埠坐藤轿上山,约一小时半,一切联络组织均甚便利,是沪杭铁路所主持。小火轮每日接候由上海来的快车。中国人自办的旅馆,我们住过山海关及莫干山两处的“铁路旅馆”,皆与外国普通旅馆相仿,且价廉物美。

我们住在莫干山铁路旅馆,朋友们陆续来山访问。凡和膺白共过事的人,很容易和他成为朋友。他在职时,不肯慷国家之慨,未必尽如人意,事后则人常想着他的个人热情,和没有门户之见。他尽可能留用前任留下来的重要职员,亦决不鼓励和他关系深切的人跟着他辞职。“入我门下,不可再入别人门下”的那种狭窄态度,他从未有过。他在外交部不但留用伍部长时的总务司长陶益生(履谦),几年后政府发表他兼任内政部长时,他还保荐益生先生为内政部次长代理部务。有人以为“陶履谦”名字和我妹夫陶孟和(初名履恭)相近,是亲戚,其实一个广东人,一个天津人,毫无关系;膺白和他系初识。

膺白觉得我们必须静下来,安居一地,勿再累朋友们为他不安。我们商量在山上借一空屋居家,他本来爱山有癖,我极力赞成。这一年,西人业主尚都不上山,空屋极多,许多愿出卖。我们在铁路旅馆卧室远望的一面,一堆树林中有一所屋,我同膺白每日望见,甚为合意。去看,一块梯形园地最高端一座屋,屋内一卧室一起坐间均极大,朝南有甚宽畅阳台,后面有储藏室,上面假楼亦可置榻。业主去世,太太在沪急等钱用。于是膺白留在山上,我独返沪成交,即带行李,携熙治到山;无论如何,这个夏天决计全家住在山上的了。

我下山之日,逢大雨,衣履尽湿,到沪即做雨衣两件,为自己与膺白各一。不料返山又逢大雨,小火轮原定下午四时可抵三桥埠,因河水高涨,几处桥洞不能通过,绕道而行,至晚八时始到埠。膺白亦向朋友借了雨衣两件,下山接我们,我们冒雨登山,坐着藤轿,轿夫涉水而行,以树叶掩护手提灯笼,行路甚慢,到旅馆已午夜十二时。熙治坐我怀中,一路早已睡着,次早醒来,见山头屋宇都在眼下,以为“与天已近”,她时年六岁。

莫干山一共三个山顶,都在一望之中。五百〇九号英人“琼司”家的屋在东顶,种有不少枫树,入春满园红叶,原名“春园”。这些枫树,我们进屋时小者二三尺,大者身高,迨我最后一次到山——民国卅七年(一九四八)八月,已荫可蔽园。屋内器具都现成,床榻碗盏俱备,我们喜其简朴,一切保存使用。若干年中,仅添藤沙发椅一套,各人书桌一张。其后吾家在山上添筑客舍,山麓建藏书楼,向上海搬来用具均较新式,但自用之件始终是琼司家旧物。我们不能不除去琼司家原有门牌;这旧主遗物,后来我们以之砌入园中一处石座,以存纪念。膺白同我商量给这屋一个新称,得来全不费功夫。在这以前几个月,我们在上海,整理由天津运来的书箱;一向我们书放在书架,搬家则装大木箱,书架已一再放弃,书籍装卸亦苦费手续。膺白想起旧时以小木箱置书之法,平时叠叠如橱,搬动时原箱加上夹板。伯樵介绍其素识利通木器店,价目公道,主人颇有匠心。膺白和他讨论,他建议在书箱门上标明书类,并刻上一个斋名。膺白没有用过别号或书斋名,忽然想起我二人有过一个宿愿:“他日终老山间,读书为乐”,不期脱口而出“白云山馆”四字,遂即以此四字刻在书箱。此时要为山屋易名,一索即得,故“白云山馆”是先有其名而后有其处。

人不难有淡泊之志,而难有宁静之心,我同膺白时时互相勉励。君怡有一年送过我几种商务书馆出售的石印对联,中有一幅康有为写的“天爵自尊吾自贵,此心无怨亦无尤”,我很喜欢。山上雾多湿重,普通字画易霉易蛀,我们舍不得用。这幅石印的对联我拿到山馆挂着,挂在膺白书房,亦即在我们卧室门口。我们已把大卧房隔分为二,成为一间书房,一间卧室。后来又把假楼改为真楼,则我亦有一间和熙治合用的书房在楼上。熙治在课卷里天真的写出:她所最不喜而我所最喜的地方。

膺白的一个朋友李晓垣先生,自己研究佛学有心得,常以此来慰藉我们。在他以前,膺白曾有两个佛门朋友,那还在我们居天津时,一个是太虚和尚,一个是韩达斋(玉辰)先生。太虚和尚并不向膺白说法,膺白因他而略知经典的事,我似乎知道他解说《四十二章经》。韩先生来吾家时常讲“瑜伽”“因明”,膺白听得不耐烦而托故退出,往往客厅里剩我一人,我并不懂,只为礼貌而陪客。到上海后,李先生送给我们几种佛书均未开看。我们在沪之日,每至傍晚有点寂寞时,膺白常问我:“叫车去接菩萨来谈谈如何?”“菩萨”是我们给李先生的绰号。李家的佣人传述李先生如何孝事老母,每晚要陪老太太,等老太太睡好,摸摸盖被,然后退出;遇着自己迟睡,或风雨之夕,还要进去看看。这些话由我家佣人传到我们耳朵。膺白虽和李先生有数十年交谊,但不深悉其居家情形,闻此,我们二人都有点感动。李先生口才大不如前述二人,但我们对他所说法,因其人而渐渐听受。任何宗教是双轨的,以佛法言,一条是“上求菩提”,一条是“普济众生”。前者亦称“自求解脱”,得心境之平安是也;若学佛而只为此,佛家称为“自了汉”,远非究竟。

我们上山时的心境,幸亏有过这点因缘,一日一日平安起来。我记山馆之事,曾有“东顶频添舍利座,春园买作维摩室”,“更年年携手白云中,尊天爵”等句,都是写实。我们一年一年在山上住下去,大概每年清明回乡扫墓后上山,冬季下雪后返沪。山上没有生产,食品都从三桥埠肩挑而至,冰雪载途之日,贩夫不能按期而来。跟我们的佣人亦岁晚思归,故每年最冷几个月不得不回城里住。

在山日常生活,我以教熙治书为主;我以自己幼年新旧参半的读书方法教她。性情不同,我讲得好点的功课,未必她所喜欢。时代亦不同,我有机会读书是很幸福,等于有伴娱乐;她的时代已经学校林立,同学成群,而我将她与我困在一间书房,我们师生成绩都不大好,我成为严师而非慈母。膺白独在楼下书房,他每日早餐以前,已经跑过一回山。“塔山”是莫干山中间一个山头,亦是最高点,他通常晨起出绕塔山一周而归早餐。我和膺白开始学静是临帖,他写隶书,我临魏碑。他书法并不佳,我的字是性急涂鸦,无可再糟,用功已来不及。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中言“我心有神,我手有鬼”,我看了懔然,写字,我岂只手有鬼,心亦然。包安吴和康南海的书都看了,所述碑帖路数,有机会亦买来看了,终是无用。我们写了一时字,手依然故我,然心境则大为改变。我常常在熙治放学后还不出书房。熙治放学,膺白带她跑山,和她玩车马炮,她还不会下象棋。这玩意是二人手中各捏一只二只或三只棋子,摊出来比,车大于马,将士相赢过车马炮。输几次吃几记手心。熙治输,当然伸出手心来;膺白输,问她:“你打我么?”熙治觉得不好意思,愿代受打。她贪图这玩意,不论输赢都挨打。前廊阳台上我们用粉笔画成格子,叫木匠做木棒木饼,做轮船上的甲板高尔夫,这运动有时我亦参加。我其实颇能走路,但他们父女出门常流连忘返,使我不敢同行;走了出去,没有他法,累亦只有仍走回来。膺白惯走崎岖的路,像他在世时的命运。春天花开,和秋季稻熟,是我们合家坐轿游山时候,经过各个山村,有时借农家一席地,吃我们自带的干粮,烦农家煮一锅饭和菜,请轿夫们。逢山路曲折,轿夫走得气喘时,膺白总自下轿步行,轿夫一再催他始再上轿。几年以后,这些木匠、农家、轿夫都成了我们莫干小学学生的家长,我们在学校的礼堂、饭厅,都有与他们同座聊天机会。

白云山馆正面前即是那个梯形园庭。莫干山多竹,但我们园里竹不多。除枫树外,有松有杉;杉有柳杉、刺杉两种,我同膺白都喜柳杉之似柏树而不喜刺杉;后知刺杉方是有用之材,始恍然树亦不可以貌相,遂谨谨培养。白云山馆是山上最整洁一个园庭,主人自任花匠,他从书房出来,即在园中修枝剪树,高者搭梯而上,亦不假手他人。石工木匠是膺白最喜接待之来宾,上门必有生意。可能一不知二不晓,工人来拆某一间房顶,或改某一处行道,我欲参末议而已不及。建筑是膺白最喜的消遣,亦即我家最大漏卮。白云山馆楼梯下空处做成壁橱,有三个方向,分七个门,放碗盏、报纸、雨鞋、煤油灯、蜡烛台,各有定所,均其得意之作。

浙西的农村有丝茶之利,本称富裕,但我们所居属武康县——武康是浙江省一个三等县,所属山乡皆地瘠民贫。我们每次游山所遇乡村老小,大概都不读书。上面述过我们一个宿愿:“终老山间,读书为乐”,这次竟在无意中做到。一日,膺白又和我谈到我们另一个志愿:这志愿形成于民十四(一九二五),我们在北京郊外香山,熊秉三(希龄)先生请参观其所办“慈幼院”,慈幼院的学生都是孤儿。膺白那天演说第一句谓自己是个不满七岁丧父的孤儿。参观回来,我们讨论慈幼院,念着这许多孩子和将来他们在社会上的立场,如何成家立业?我记起一件事:清末我由母校派在保定教过半年书;保定府仓门口的女学校,即后来河北第二女子师范,最初是以育婴堂的女孩子组织而成。那时河北省还称“直隶省”,保定是省城,一个方伯(藩台如后之民政厅长)增韫,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这学校读书;他是旗人,有氏无姓,育婴堂的孩子亦无姓,他的女儿和这些孩子同以“钟”字排行,不分彼此。在那时女子不定入学校,入学而与孤儿排行取名,这位方伯是非常人。我们固主张革命排满,对这样的事与人,应超出政治种族一切而起敬的。这位增方伯在辛亥革命时正为我们浙江巡抚。幸而膺白告诉我,当时问其自愿,一家平安送出省境的。

我同膺白曾经商量过:我们将来做些什么事以贡献于社会?二人都同意“不拘一格”。因此我们立了一愿“受诸社会,报诸社会”,但视需要,没有成见。至此,他提议在乡村尽一点力,从义务教育着手,我立刻赞成怂恿,乘自己健康,可多加一分心力。我们决定尽量用自己的力,方符报答之意。在开始进行时,我向膺白表示我的决心和服务方法:他空闲,不需要我时,我不插嘴;他无暇,事情需要我,我决不卸责。这工作在二十个年头中,四分之一时间在膺白生前,一切宗旨规模由他手定,其余四分之三时间在我手。经过抗战,力不从心,事倍功半,我将在后面《战后之莫干农村》章中自白。此处记膺白所开倡之事,先节录感忆录中郑性白、张镜心二先生文,说明他躬与其事的经过。郑、张二人都是我们工作同仁。

郑性白《黄先生与莫干小学》如下:

“我从小没有父亲,家境困难,除母教外,全靠国家和社会的培植。近年常居莫干山,每次经过乡村,总看见许多小孩,或逗留道旁,或嬉戏山间,一无所事,这当中不知耽误了多少聪明有为的青年。我国自古以来,成功的将相以及各种大学问家,多半是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在这样山清水秀的莫干山四周的乡村中,正不知蕴藏着多少聪敏可造的儿童,但是他们的父母都无知识。在国民教育还不能普及的我国,眼看着他们又得学着他们的父母,岂不可惜。把一个国家建设在这样的国民身上,又岂不危险。回想吾幼年曾受社会的帮助,现在也应做些社会事业,这也是应尽的义务。所以我在购买山上五百零九号房子的一年,同时在山麓的庾村也买了十几亩园地,想将来在那里办一个小学,同时做一点改进农村的工作。在一年以前,因为中华职业教育社在徐公桥主办乡村改进很有成绩,就托黄任之先生物色一位办学并主持农村改进的人,但至今尚未找到,无形中又搁了一年多。不意‘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相继发生在南北,邻国的谋我愈急,国事日非,所以我想要为社会尽一点义务,也得趁这还有可为的时候了。”这是吾们故主席校董黄膺白先生在“一·二八”事变定后对吾一番很恳切的谈话。四月下旬开始选择办学的适宜地点,因为庾村已在一年前设有乡村小学一处,想在山麓其他方面另择一未有学校的地点,但多是山村,人口稀少,交通又不便,后来查得庾村学龄儿童有一百多人,而在学的只二十人左右,曾去参观了一次,在上课的不过十一二个学生。据校长说,开办时也曾有三十几个儿童入学,后来都中途辍读了,家长都不明了子女求学的重要,实在没法办理。从他的说话里,可以知道这个学校还没有适合于村民的要求,我把这个情形报告先生之后,先生为审慎计,决定亲自做一次视察。在隔日我陪着先生步行到庾村,走进西面山谷里的一个小村叫做莫干坞的,看见许多天真烂漫的儿童在溪边玩着,先生问他们空着为什么不去读书,他们只低下头去微微一笑。后来碰着一位老者,先生就和他谈话起来,知道这个小村子里也有三十几户人家,大约有二三十个儿童,都还没有上学。先生问他为什么小孩子都不读书?他说:“庾村虽然有一个学校,但是在汽车站外面,小孩子走过车站总不大妥当。况且我们农家的孩子读这些洋书也没多大用处,要想自己请个教师来教他们又没有钱,也请不到好教师。”先生问:“那么要是我请一个教师来教他们怎样?你们村子里有没有房子可以办学校的?”老者说:“那当然好的,那面这个庵(手指着一箭路外的白云庵)倒是六开间门面的房子,要是可以用,那么学生上课和先生住的地方都够了。”说到这里他才想起问:“先生你尊姓?是哪里来的?怎么这样好?肯请教师来教我们的孩子读书?”待我替先生向他说明来历之后,那老者惊讶地叫了一声:“原来是黄部长先生。”一种虽未见过面而景仰已久的神态毕露在面上,就此到庵里去商量着怎样修理校舍,怎样招收学生等问题。后来先生对吾说:“你看他们望儿女读书的心是如此之切,我们赶紧筹备,决在最短期内开学,你一个人先教授起来,让他们早一天有得读书也是好的。”第二天清早,先生手里拿着一张图来对吾说:“我昨夜半夜睡不着,我想办学校总得建筑几间校舍起来,一方面兼作将来改进农村的办事处才好。我已拟了一张校舍草图在这里,你把它誊清一下,就给营造厂估价,我想最好在举行开学典礼的一天,同时行奠基礼。”一所五年来很觉适用的校舍,就是这样脱稿在先生半夜的不睡之中。

张镜心《黄先生之农村事业》如下:

自民十七以还,黄先生频岁山居,常以暇日遍访山陬村落。以深入民间,故于农村生活见闻亲切,目睹村人知识之幼稚,身体之羸弱,道德之媮薄,与夫生产手段之拙劣,益觉乡村为国家之本,以如此之乡村与人民,何以兴建近代国家,而抗敌图存。于是决于莫干山麓之“庾村”,手创农村改进事业,以为实验而资倡导。黄先生所以以莫干山麓之庾村为初期实施改进之区域者,因于庾村之自然的与社会的情形有明晰之观察也。庾村四围皆山,修竹茂林,经冬常绿。西有莫干山,满缀近代建筑,不啻一幅风景油画。然而蚩蚩者方冻馁之是虞,比年交通愈便利,汽车可以直达京杭,而农产山货之运输,依然惟人力是赖。呜呜汽笛,传来近代消费之风,硁硁农人,不改中世生产之旧。五年以前,成年者仅二三人曾受旧式教育,儿童则皆失学,风俗浇薄,苟安懈怠,侥幸自私,复多染有饮酒赌博之恶习。故庾村实为崩溃中之典型的中国农村。黄先生既决定以庾村为改进区域,即根据以学校为中心之原则,于二十一年六月设莫干小学于地点较为适中之汪家村(组成庾村之一小村),其始僦民居为教室,辟荒地为运动场,继即自建校舍,半年而落成。廿二年三月,借一通力合作之事件为动机,组织“莫干农村改进会”,组织既具,村人亦以学校为一切活动之中心,于是按步骤实施预定之计划:

一、自教关于儿童教育,设有莫干小学。成人教育,由学校辅助改进会办理之,设有农民夜校、农民教育馆等。

二、自养

(1)改良蚕种之推广前数年来,丝价惨落,蚕业大衰,经改进会提倡新法推广新种后,黄先生授意,特许以土种掉换新种,如有损失,照土种预计收获赔偿,收入大增。

(2)改良麦种之推广村人向少冬作,勤勉者略种芸苔蚕豆。廿二年冬提倡种麦,特约农家试种金陵廿六号种麦,成绩甚佳;乃收集麦种,贷与农人,推广面积。

(3)提倡造林与植桐莫干山建筑繁兴,原有林木纷纷砍伐,未成新林多为人偷作燃料。改进会四年以来,提倡造林,先后所植松杉苗木几三万余株。去年复提倡植桐,先由学校植桐二百余亩以为之率。

(4)信用合作庾村信用兼营合作社成立于廿二年春,办理放款、储蓄及购买等合作事业。

(5)公共仓库廿三年冬,黄先生在山见村人新谷初登,即尽数贱价出粜,以偿夙逋,不留余粮,越年青黄不接,势不能不高价籴入,因指示改进会设立押米仓库。

(6)旱灾救济二十三年大旱,先生夫妇见灾情严重,斥资救济,并详示办法,务本自食其力之原则,分贷赈、工赈、急赈三种。工赈结果,开池二,筑闸二,修堰三,疏溪修堤十余里。此次救灾历时百五十日。

三、自治地方自治事项中之户口调查保甲组织等,本有乡长负其责。学校及改进会辅助其进行。此外另组调解委员会以处置纠纷而避免讼累,立山林公约以尊重产权而保护林业。至婚丧礼俗之改良,亦有相当效果。

四、自卫包含警卫、卫生及消防等事项;其中卫生事业开始于学校初立之际,余则发端较迟。上述为五年来见诸事实之一般情形。自去岁起,黄先生见改进区内各种事业渐就轨道,乃先后辅助邻近乡村(孙青乡、何村、莫干山)。组织阜源、何村、剑池等三小学。于是邻村人士就“以学校为中心发动农村改进”之观点,而确信黄先生将扩大其改进事业于该数村矣。

在膺白手里四年多时光,除上列工作外,有“文治藏书楼”是纪念其父亲友樵公讳文治而名的,其他工作皆冠以“莫干”地名,实际是在莫干山麓的庾村。庾村是由三桥埠上莫干山必经之路。“文治藏书楼”是未来的“莫乾图书馆”,已经附有公开的阅览室。建筑时为思亲,膺白作有《怀抱思亲图记》,事先请章太炎先生作有《文治藏书楼记》,门前“文治藏书楼”五字横额,是吴稚晖(敬恒)先生写的篆书。

《怀抱思亲图记》略如下:

我生未七岁而孤,先父友樵公声音笑貌均不能记忆。少时见他人之有父者,辄羡而慕之,则琐琐问先妣陆太夫人以先父在世时事。先妣为言予三岁时,偶溺,婢为更衣,不慎,痛予足,予大哭,不令更。时值严冬,父恐予寒,亟解襟纳予怀抱,指门上联句使读,意在止予哭也。隔晨,予忽自指门联成诵,先父大奇,自是日课以字。呜呼!此予一生受教之始,乃在亲恩无意之中。五十年来,每一回思,泪涔涔下。民国二十五年丙子春,予年五十七,距先父弃养正半世纪,爰筑藏书楼于莫干山麓庾村,莫干小学之前,以先父讳名曰“文治藏书楼”。楼成,予妻亦云议作“怀抱思亲图”,以志永慕,友人许君修直为请贺天健君绘之,悬于藏书楼之堂。瞻对画图,缅怀当日,悲涕随之。虽然,父之事实,母之传语,妻之同情,友之推爱,至性所集,可谓得伦常之独厚,宜足以慰忧患之余生也已。中华民国廿五年正月黄郛谨志。

《文治藏书楼记》如下:

项王有言“书足以记姓名”,人至没世而名不忘者,书持之也;故知书则知荣辱之分矣。庄周欲绝学捐书,以溃其名,世终弗洵,宝玩之未尝衰。甲者侈其博赡,期与中秘书竞胜;乙者亦随所嗜,以为庋藏。上以承其先人,下以求自补过者,众矣!情固有不能恝然者也。华亭黄氏者,余先王妣家也。清嘉庆中,徙浙之嘉兴。逮今百余年,而膺白始以朝官着户籍于杭。膺白于先王妣为弟之孙,宦既通,俄而倦游,则上述其先人友樵丈之志,入莫干山,树楼藏书,以无忘世德,而为反初服计。楼成,属余发焉,以志其事。余少时闻黄氏尊属子周丈者,尤好书,家贫,每得银十两,辄造书肆尽之。性朴拙,亦不尽通其义。尝以杂职待叙浙江,人或诫之曰:“初谒抚院,宜自饰容止,无喋喋作简明目录语为也。”遽大言曰:“皇帝尚当见,何抚院也!”以是人点焉以为戆,卒落魄不遇以终,亦不遗乡里恶声,顾其好书不可尚已。今闻友樵丈之风,乃知黄氏勤学敦古,世相渐濡久矣!后之人诚不可以无继也。自坟籍之兴,仍世逾富,今佚书时出四库外,非其材亦无由遍观。当友樵丈存时,亦时蹙蹙不足于财,虽好书,因弗能广致,今膺白有其力矣!材又足以周览之矣!所谓胜其任而愉快者非欤?虽然,人固有一患,非读书难,周用难;周用非难,求令闻难;求令闻非难,完之则难。吾视膺白非廓然忘其名者也。当今之世,道衰人浇,求点焉以为戆者固罕;如膺白者,于仕宦得聪慧名,顾亦自用其戆,不自驯伏于强有力之人,以是拒邻援,故位不极尊宠,名亦不至于大辱;由是日进碌碌然,以朴拙自将。盖所以上思承先,下思补过者,固非有他道也。余老病且入墓,异日称与无称,固弗计,独念与黄氏三世异姓之好,惧膺白需于去就也,故如其请,作是记发之。章炳麟。

《怀抱思亲图记》写成立轴,至今尚存;《文治藏书楼记》是一横幅,不幸在抗战时失去;太炎先生与膺白均在作此文一年内去世,二者可能都是绝笔。

当我们无意中到了莫干山,万不料与此地结如此深缘。膺白初以我每日与熙治在书房时间太多,陪他太少,我说:我们想避俗,万一我不耐闲,则岂能久安于此!熙治还不能住校,又不便延师来山,则只有我自己任教,此不专为孩子,各人忙起来,使有妨山居的问题都自然解决了。

膺白因国难而提前实行他报答社会的心愿,开始在庾村的工作。后亦因国难而不得不受命往华北,焦头烂额,无济于事。每抽暇回莫干山,辄加紧工作,他自己所想到或同人所建议,说做即做,毫不踌躇。我无不竭力赞成怂恿。朋友们不知我们有多大抱负、多少力量。仲完看我一心一意跟着忙,一日私下问我:“好像在急急要了一件事?”她的话直中我心坎,我见膺白体日瘦形日惫,种种劳而无功,深恐来日不长,让他尽量在这里了他一个愿——报答社会,得到些微心里的安慰。

(原载《传记文学》第五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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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 连载 52万字
异世之小小法师

异世之小小法师

莫默
龙虎宗弟子雷霆在练功时不小心破除了祖师爷张天师曾经下达的禁制,得到了龙虎宗镇派之宝镇灵珠,不过因为误动灵珠,导致龙虎山方圆百里的灵气聚集其身,爆体而亡。 灵珠守护住雷霆的神识,穿越到亚特兰斯大陆锡兰公国一
都市 完结 123万字
他是风刮来的

他是风刮来的

金迟
最开始,成为文昭高岭之花的同桌,于霏觉得走了狗屎运,咱们认认真真当个兄弟就好。结果才坚持了一个学期,她就一点一点迷失在他的美色之中,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阚铎:“...”我说不喜欢了吗,你就开始哭。后来,她沉醉作死,怼天怼地无所不能。阚铎:“你上辈子是个杠这辈子成精了是吧?”于霏:“我上辈... 《他是风刮来的》
都市 完结 41万字
致那远去的青涩年华

致那远去的青涩年华

雪飘夜
朦胧的夜雾里,斑驳的树影在摇晃,那烟雨迷蒙的青涩情怀有谁知晓?... 《致那远去的青涩年华》
都市 连载 31万字
一帘幽梦

一帘幽梦

琼瑶
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紫菱对云帆若即若离,云帆对紫菱却牵肠挂肚,而痴情一生却为情势所逼的楚濂,又将在他们之间造成什么变数?
都市 完结 15万字
天之炽1:红龙的归来

天之炽1:红龙的归来

江南
酷爱蒸汽机械的高冷男西泽尔,总是孤独寂寞的与世界相处,心里的小小梦想是希望自己和妹妹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这样的一个人,有人觉得他是希望,有人觉得他是魔鬼,他所到之处,就有腥风血雨跟随,从锡兰到马斯顿,他把
都市 完结 29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