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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曾想到再会出国。抗日战前、战时、战后,都有人劝我带熙治到美国读书,身家着落在比较安定之地。我都未加考虑,事经十年。我不考虑之故:一为懒,留恋乡土;二为俭,在本国还可以做点自己以外的事,出门顾自己为难,徘徊异乡又如何?三为志,人方宛转于焦土,我奈何隔岸观火?受国恩深重,“国恩”即社会之恩,患难与人共之,是我最小限度无可如何之报答。

如此存心,虽迟迟而终出于一走,我不胜惭憾。离国前一年半之间,多尝了许多忧疑、恐惧、麻烦滋味,其时连熙治亦已不在我身边,更为举目少亲。

卅七年(一九四八)八月十八日,熙治携外孙邱树同,坐船到美,医治树同的右腿膝部关节结核病。事情酝酿甚久,树同甫学步而得此病,医治寡效而加剧。我见他拖着石膏包的腿爬来爬去玩,十分心疼,听他叫痛,坐立为之不宁。最后请诊治的骨科医生俞时中是张静江先生家快婿,其夫人乃琪与熙治是幼年游伴。时中为树同诊治数月,建议用手术割治。膝部组织复杂,中国医院设备不够,她想到她的老师纽约威尔逊老医生,如肯治,最为妥当。出国就医岂容易的事!我们斟酌而又踌躇,耽搁很久。卅七年的春,我胸口生核,疑为乳癌。在此以前,张岳军先生颈上生瘤,医生断为癌,拟到北平协和医院用深度X光照治,协和无此设备,乃到纽约。纽约医生谓此种瘤非毒性,已在十五年前有证明,故匆遽而往,愉快而归。他听到我病,劝勿蹉跎自苦,力主飞美。还有其他朋友关切,立即给我护照。我决定在沪请一著名德医开刀,不愿出国。而为熙治母子请护照,成就其行。陶斯德医生为我动手术,经过顺利,用费极少。如此我心甚安,熙治出门亦放怀。树同经过五次手术,虽一腿不能弯屈,然全体健康胜于常人。威老医生只收一次手术费,以后每年为之检验二次。他知道我们国内出了事,不但他自己不再收费,而且为树同向医院请求食宿减价。每次开刀都非小手术,他已是退休之年,而树同的病,他始终一手负责。食宿减价亦是他自动想到的。我与熙治常常告诉树同,俞时中伯伯和威尔逊老医生是永远不可以忘记的。

熙治、树同动身的次日,我在莫干山接到王大纲的信,附八月十九日剪报:政府发行“金圆券”,收兑法币、黄金、外汇。金圆券一元兑法币三百万元,四元兑美金一元,二十元兑黄金一两。黄金外汇都归国有,民间持有之黄金外汇,限九月底止,向政府指定之银行兑取金圆券。不得私藏及买卖黄金外汇,告密者得奖百分之四十。在国外读书或医病,可在国家银行存储外汇。限制物价以八月十九日市价为准,不准购货屯积。这件事有特设委员会主持,有特别警察执行。

黄金外汇国有原非苛政。在战况不利,军费庞大,财政不可终日,法币价格日夜数跌之际,亦属不得已之措施。然政府正需要争取“人心”,操之过急,岂非为渊驱鱼?复员时,东南人民已经受过二百比一之折扣。伪组织下发行的“储备票”,其膨胀程度并不如此大,而持有储备票者不尽属“伪”,吃亏的都是老百姓。复员时,财政部将法币与储备票价格定为一比二百。这件事,与教育部规定沦陷区大学生补习一年,同样带惩罚意义,引起不平,然忠贞爱国的老百姓,被抗战胜利一个大欢欣题目盖住而忍受了。这次,重新加了刺激,中产阶级没有了安全感。

我自己,第一件受的间接影响是卖爱棠路的住房。这住房当年为安置膨胀之法币而置,战后屡欲出售,因出售后自己仍须有一住处:当时上海租屋须出顶费,顶费大得惊人,几及屋值三分之一;我看过二开间三层楼有卫生设备的弄堂房子,要顶费廿五条,一条是十两黄金;我卖屋而出顶费租屋,甚不合算,我不会占了屋不还房东而再顶给人;因此踌躇而总未成议。熙治出国,我的生活可更加简化,一个在地产公司做事的亲戚,为我觅得买主,说定八月底订约付定洋,十月底出屋。此事在我了却一桩心事,得一笔收入,而庾村工作更可资以挹注。房价讲定付金,此系当时一般惯例,我要求一部分在美交给熙治,买主亦允照办。熙治未到美以前,我在国外银行尚无存户。

金圆券及金钞国有条例,不前不后在八月十九日发表,我细看条文,立刻函知大纲,我八月底以前准回沪,我到沪前切勿收定洋。买主忽然取消付金之议,亦不允在美转划。惟允在十月底我出屋以前,分期付金圆券,如币值已跌,每次照黑市计算。我不善安排经济,何况在此混乱的金融中!酝酿至久甫有成议之卖屋计划,只得取消于俄顷,一切预计均成画饼。不但如此,手头还有点金钞,其中一叠美票我赴山时与熙治推来推去,我要她带着手边宽裕些,她要我留以自用,都在九月底以前遵令到银行换成金圆券了。

我附在一个亲戚名下,这亲戚认识一家建筑商,买了几套卫生设备。叫一女仆买了几个半匹的布,每次只准买半匹,多亦背不动。照治、树同在外,我存了一笔医药费在国家银行,她们寄医院账单来,得申请拨付的。

南屏校长曾季肃请开校董会,为学校基金兑换金圆券事,无人主张藏匿不报。季肃事事公开,历年积存及所得馈赠均买金钞保值,众所周知。校董会一致通过基金兑金圆券。季肃凄然作一提议,买一块地,预备胶州路的校舍租地到期,为新校舍之用,亦一致通过。匆匆在梵王渡地方,得地六亩,上有难民搭棚,收用尚须费手续。当讨论地点时,该地附近有教会女校,校地四十余亩,恐相形见绌。终以此时大家要脱手金圆券,争购房地,得之非易,这不计较。

朋友中仲完甚孤单,伯樵已于数月前去世,她一个人住在公寓,患高血压症。与人商量,无人敢为她出主意。她颠倒几日,一日告我决定兑换,因藏得无人知,她死将如何?藏得有人知,时时防告密。

一日,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人到我家里,我家男佣人近来兼做牧场收账送货等事,此日正巧不在家,是我自己开的门。其人自称经济警察,看去是一年轻职员,手提公文包,我请他进入客厅。他问莫干牧场主人,我知道了来意,答曰:“我便是。”他对我打量一下,我知他怀疑我不像个牧场老板,遂约略解说莫干农村工作,我是这工作的代表人,牧场是所经营而不属所有。他坐着听,看我客厅里挂的字画。我客厅里有一副很引注目的大字对联,是民十五冬在庐山,谭组庵(延闿)先生书赠膺白的集苏诗:“身行万里半天下,眼高四海空无人。”这副联语,当年我以之讽刺膺白说:谭先生眼里看你是怎样一个人,此时是很少劫余纪念品之一。此人听我说话,看看环境,始开公文包取出一纸,看了反放着,告我:“有人告密莫干牧场违法涨价。”我答言:“管账的人是尽义务,现不在家,我以情理言绝无此事。在未有限价前,同业会商涨价,莫干牧场体谅饮户亦受币值跌落之亏,只有追随,从不提先,岂有在禁令之下,反甘违法涨价之理?”我看此人可以讲理,遂打电话给大纲,说话都让他听见,取出账簿发票价目单给他看,始满意,仅嘱叫莫干牧场场长次日携书面说明到所指定的地点。我们一一照做。这事幸我当面应付,事情简单了却。

卅七年(一九四八)的冬,我亲友中胆小而能走的人都一一离沪。这次与抗战不同;抗战时,少年人要走,这次少年人不要走。仲完邀我同到香港,我托她带出一箱文件。殷柱甫嫂往台湾时,告诉我,她虽住儿子家,总可分我一席地。我已先托她家三小姐珊姑带出一包照片,到美交与熙治。

自卅七年(一九四八)九月至卅八年(一九四九)五月,我在上海,在这段期间,我仍一心做庾村的事,教南屏的书。熙治不放心我,我差不多隔一二天给她一封信,有时几封信合在一个信封发;熙文曾来邀我同到台湾。两次大难,我已经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尽一分力是一分,谢却了她们好意。

以下摘录给熙治的信,皆当时琐琐实况:

治儿:此次改革币制,经当局极力限制物价上涨,连日检查甚严,经济警察出入商店,倘通货可以稳定,则亦如天之福。从前每至月底,牛奶要改价,你写信通知饮户之烦,如不再有,岂不一快?(卅七、九、十二)

你动身次日起,七十天经济风波,令人恐慌窒息。我买了些可笑东西(卫生设备)。照条例存有美金在国家银行,此款可供家人在外读书或治病用。每次申请不得超过存额二分之一。我有三千八百元在交通银行。你可请小宝的医生和医院出证书来,以便申请。庾村蚕种一起卖出,起初大家高兴,大纲去信解说“存货不存钱”之意,明白已来不及,幸十分之四以米计。山上五一五号屋卖掉,立刻估价添造蚕室,材料虽已办好,工价算米,庾村今年一点米都未存储。牛奶日产七百磅,送出四百六十磅左右,定户不绝。自限价开放后,百物一日数加价,牛奶亦已涨四倍。最近情形甚坏,几天买不着荤菜,长蛇阵轧购,似抗战时情况。商店玻璃橱“一扫光”光景,你不能想象。大家抢购不必要物品,多半浪费,但比留着纸币好些。牛奶定户虽多,怕冬天饲料成问题,不敢尽量承应。载了两船牛粪回庾,使土地稍获益。生产工作在此时局,固困难而危险,但比坐吃总好。(卅七、十、廿三)

我不想走,以前曾自负有志,岂垂老之年反放不下温暖?乡间种种,年来困难重重,但已规模粗具。蚕牧二场,若作私人营业,业已衣食有赖,为合作社则不过一小小站台,假以三年,或可略见分晓。若环境自然叫我解脱,则系一种释放,今犹有努力余地,将照旧进行。(卅七、十一、十六)

自昨日起,盛传徐州捷报,形势稳定,人心稍安。此次最先起慌者系政府有关的人,南行木箱往往以百计;其他的人虽有钱,无此便利,老百姓愁目前柴米犹恐不及。去国是何等伤心事!况力不能久持,我不想动,并非矫情。(卅七、十一、十八)

时局日难,好姨与舅母先后来沪,舅家大约赴穗,我或与好姨同赴台。大姊前日来看我,谓时机紧急,叫我与她同行,她说我若能到你处,她亦赞成,否则去台。她去过一次,房子现成,通信处台大理学院大姊夫转。她来我甚快慰,晓敏明年可得学位,晓芳要学医,惟晓梅身体仍不大好。(卅七、十二、一)

我本拟十日与黄姨同赴港,船票未买着。行李一整再整,初拟值钱的都带走,继思所值几何而累赘若此,不如分送,故除文件外,只理自己衣服。我不去台,因不想住招待所,彼地房价已被抬得甚高,便宜之居不易得。到港亦不过安排文件,留一与你通信处,借黄姨一榻之地,可归即归。我不怕苦与险,但要自由——国家的自由。迩来行止不定,计划屡变、非撑不住,你放心。(卅七、十二、六)

自美军陆战队来沪谣传,香港、台湾生活皆高,上海较小住屋即又涨价。乡间诸君说把事业看得与生命一样重,此间牧场搬了乳牛二头,犊牛九头,种猪一对到庾村,姚正禄来坐船同去,五天可到。人以为庾村实力充足,我们其实只一点心力而已!“心力”,如今无人信此!(卅七、十二、十七)

卅一日及元旦,南屏自治会演“嫦娥奔月”,毕业同学演“北京人”,我当连去看两个半日的戏。家中物件一并不动,仅文件托黄姨带出,匆促又毁去一部。乳牛到庾,村友竟有以米易乳者,有便船时拟再送两头去。小猪明冬可配,推广须待后年。猪舍牛场在第二桑园相近,张光楣在庾照料。张龙骧先生对农教有理想,对生教合流甚了解;年纪比徐先生大三四岁,较细气,自己喜种菜,据说校前菜圃出产足供全体同仁用。(卅七、十二、廿九)

近日新闻只前方“尸作山”消息,物价之高涨已无从着意,大局虽未许乐观,但和平亦不被禁止。市上“银洋”比美金还吃香,银贵原因为外币要被收兑,且只能在都市通行。学校收费都用米价作准。昨日叔园来说,本学期只能让最大的孩子完成高二功课,其余小的暂辍学,我心里很难过,想帮忙,不过本学期大家是否能好好上学不可知,亦只得罢了。大多数人所恐惧的已非战事而是生活,少数迁地者犹过奢侈日子,如何说得过去?庾村基本工作已具备,只少现金活用,春蚕可制万五至二万张,把稳些,连秋种总在二万张以上。今年四月至八月尚需米八百担之数,本年因开办费巨,至多收回成本,以后每年可有五百担盈余,贴补学校不必再忧。但此时能否投此资,前途能否如预期之有利润,容分配?然不投资,则基础又白做,无生产而维持之责仍在我。刻与同仁商,到四月初再定。(卅八、二、七)

去年八月你走时,法币三百万元兑金圆券一元,近来米价每担要金圆券一万元。到处看见前线退回之兵,听说东头更乱。我家门前每日天亮有兵操练,下午兜圈唱歌。物价与治安,分别令人提心,还不至吊胆。这次要与从前不同,从前“程咬金三斧头”,逐渐缓和,以后怕是愈抽愈紧。庾村工作决仍进行,推动总比呆着好,不动亦须筹维持费。同仁都好,拮据了大家不畅快些,只望进一步,会明白。我明日开学,“老冬烘”做到与南屏预约的第二十学期,亦算一生很长的一段履历,可笑吧?(卅八、二、十四)

昨日正禄来说,七只母鸡在孵“来克亨”,家里的芦花鸡蛋现亦带了去,今年冬天庾村将有可观。藏书楼玻璃窗已配好,门锁尚只装了外围的。我们一切仍积极,但亦随时准备人来拿去。昨日章元善夫妇来,绍玑早知我们工作,章先生是初次了解,很关切的样子,初从外国回来的人总比较积极,去年舅公回来亦如此。报载李伯伯为和平老人回来,剪他一段谈话给你看看。庾村拟砍柴出卖,松林可得一千担柴,换一百担米。管理局有过保护森林令,尚待请准。(卅八、二、廿五)

书我已装成大木箱,寄存科学图书馆。局势恐不免要打,不要紧,你放心。在外看报不要急,急亦无用,信尽管写来,此地已与北平可通信。国际救济会承认庾村为二等病院,允助医药品,此乃上次章元善先生谈话的结果,他曾叫我做节略去申请而获准的。庾村现有乳牛十头,犊牛九头,房地用具及近期间粮食,均划给他们,以后盼其自给自足。上海分场日产奶五百磅左右,勉强可以支持得住。(卅八、四、十一)

南京已于昨日易手,上海人心惶惶,然能走者不过少数。我昨日照常到南屏上课。饮食近又放宽,牛肉或鸡、水果不断,一切你放心。二姨夫在京,紧急时他须在所里,不然同事们会慌。京沪形势相仿,日子不会相隔太久,故未阻他。该当心时大家会管他,你和二姐等均可放心。我们一家生活照常,可通讯时总写信给你,倘隔膜若干时,千万勿着急,我是能镇定的人,放心为要。(卅八、四、廿四)

昨日赴校,只少数学生离埠,余均照常上课。校中叫学生每人携米一升,煤球十只,一点咸菜,备万一留校吃饭之用。我赴校时,大纲请假看家,因近来前方撤退军眷都住民屋,隔壁顾、沈、王各家,每家一室二室不等,供军眷用,我家曾被圈用,随时防其再来。家用每日要几张钞票甚难,开火后,支票、本票皆不通用。老头银洋虽吃香,我却一块也无,积存的上月都送庾村去了。徐场长赴庾,此地只徐杰、久林二人负责,场内亦有住兵可能。黄姨住九龙山林道二十五号三楼,以后与你通信当由她转,不能如现在快速。大多数人已苦无可再苦,吾侪生活降低与拉平实属应该,此非我如今始唱高调,我无时不在自己挣扎之中。市面有困难时,华云必为我准备各种干粮,南货海味俱有,我阻止她,她总说熙治回来即不做。玉姨婆闻知军眷要住吾家,叫我搬她家去。吟姐姐无事通个电话,不言而喻问问好。患难中有很多人情味。今《晨报》载武康、吴兴都撤退了。(卅八、四、廿九)

昨日五月十四日,我上完南屏高三最后一课。三日前,胶州路守军必欲征用校舍,限一日中迁让,曾姨电我,双方四出陈情,总算结果尚好,故昨日不独我完成十年之约,学校亦幸免中辍。课毕适逢小学部体育比赛,宋先生邀我参观,无异凯旋阅兵。上海已听着炮声,每夜发炮不停,屋为之震。居民都镇定,市面冷静,电台广告节目几全停。地摊虽多,无人过问。今晨因戒严,牛奶一概送不出。(卅八、五、十五)

自上星期以来,紧张忙碌至今,昨晚始得安睡一宵。吾家周围已成兵营,大部驻交通大学,小部在对门宋宅,附近大屋住兵,民家挤军眷无家无之。紧急时,我自譬为新闻记者,或采取现实史料,耳闻不如目睹,遂不慌亦不怨。(卅八、五、十九)

五月廿四日上午吟姐来电话嘱勿出门,心知有异。窗口望见居民向东搬家,兵士亦陆续东走。姚主教路封锁,传言军队尚在补充,本地真正战况,本地人不能真知。晚饭后炮声不绝,枪声逼近,家人互相关照警觉。夜十一时,大纲、秀达来叫我,枪声如在左右,大家至楼下书房暗坐。不久我仍上楼,搬中间之屋与福姐同榻,福姐言从未闻此大声,我亦生平初次。二时许大纲又来叫我,我们一群人在西北窗口,眼见共产军整队入市。现在市政府军管会皆已成立,开始接管,电台节目均恢复。家中住客最多时二十人以上,现皆回去。妈咪。(卅八、五、卅一)

给熙治的信皆家常事实,摘录至此而止。

自卅八年(一九四八)五月共产军入上海市,至一九五〇年二月我由粤汉路转到香港,共九个月,我不甘离开上海一步。所经为莫干山庾村学校蚕场、牧场等事,所见系上海以及到上海的人和书报,约略可忆者如下:

到上海的共产党军队,朴实健壮,甚静,不大在民众中表现。吾家对面一大宅中所住兵,远望常见其席地围坐,大概是读书学习。撤退的国军亦无败纪之事,败退而能如此,亦不算坏。惟强占民居,下级军眷入民家同住,文化相差太远,使人难堪。在民家的军眷初极恐慌,后均好好遣归。沪北迟二日占领,国军守者极尽职,共产军攻者颇耐性,闻最后以麻袋裹身滚而入,地方未受糜烂。已搭彩牌楼拟行入城式,传有文化界某老人谓:“已经进市,何必再入!”未实行。

南屏郑效洵先生兼了三联书店之事,不但季肃想辞职请他后继未果,他的历史钟点还要让些出来,颇鼓励我担任。研究历史的小组会议即在南屏,我几乎要答应,元璋排课程表已将我列入,家人力劝,我只得电话请罢。我是想以此自食其力,如担任,是受薪水的。

我第一件遇着的麻烦,是莫干牧场在上海的牛被“军管会”接去,徐场长正在庾村布置“莫牧”本场。因战事路阻,不能归来。“莫牧”的牛一部分已运到庾村,目的在育种。牛奶在乡村销路难广,系廉价义务性质,须在杭州或上海维持一牛奶房,以贴补庾村,是我们的计划。一年多来在上海成绩甚好,尚不敢作迁杭之计而战事起,迁杭不过为两面兼顾容易。“莫牧”上海分场在江湾彭浦镇,在火线内,我嘱大纲“顾人不顾牛”,安排员工到我家里来住。两个实习生定不肯放下牛只而走,与全体员工牵牛绕道到沪西,临时借到一间生生牧场的空屋。生生牧场在敌伪时有点问题,故复员后归中央信托局所接收。这次生生牧场又为军管会所接收,连“莫牧”一同接了去,我们的麻烦是由此开始。牧场属于“农林处”,农林处以“莫牧”的牛得自“联总”,应归人民,但“莫牧”亦已贴下资本,此为“民族资本”,叫“莫牧”作报告。自战后复员以来,为庾村我曾做过不少节略,均自起草。这次,大纲不忍看我再做,由他拟了一份,交与“军管员”接洽。大纲报告完事,我不拟再问,农林处长邀我面谈,我亦以年老路远辞。

俞寰澄先生接到他家庾村管屋人的信,游民砍树无法制止。我告诉他,我们十余年来造的林亦已一空,接庾村来信谓满山如剃了头。游民是穷人,不可得罪。有一时期,一手提肉一手提酒壶者,尽属此辈,真正穷人并未参与。我与寰澄先生商“莫牧”的事,不惜失牛,而无法善后,要接,请一并接去。他叫我做一节略,代交一人请教。交去的第三日,有两人来我家,言系饶政委派来,一人手持我的节略。这节略写在红格起草纸上,题目为:请示者三点,(1)我述过去工作和上海的牛被接收;(2)庾村本场还有一半牛,应如何?(3)庾村其他工作,事均相联,农业有时间性,应如何?我见过上海市政府公文,形式简单,纸和封套均属旧物,知其不尚虚文。来人答我所问:牛的事要与农林处接洽,庾村工作应照常进行,接或不接,或合作,或接而请原手做,必有合理处置。虽未得要领,然知事情要进行不要停顿。来人说话甚客气,态度沉静,看去是一有学识的青年人。我索名片,他写在纸上,并写出地名电话;另一人坐着未开口。

武康县教育会议认莫干小学为最进步之学校;为“学田”“租米”县长亲自下乡说服佃农,但愈说而租米愈少,由一百担而八十担、六十担、到四十担时,校方赶快认收,不敢再误;租米本来在二百担左右。大家知道土地改革不远,此系最后一次收租。

莫干蚕种场的“天竹”牌蚕种,被列在上好的一级,“蚕贷”比一般多得百分之五十,申请手续简单无须人情。然因“统收统售”政策,和“隔期收账”办法,不但无利可图,且须多添出一份资本周转。统收统售者,交易都向“蚕管会”,好歹同值,故认真者成本重而吃亏。隔期收账者,以前蚕农定种,先付定洋一成。制种场以之维持长工薪给与桑园施肥。取货时付清全价,则以作次届制种的成本。隔期收账是待蚕农育蚕售茧,然后付价,故种场需要两套资本。技术主任吕秀梅建议请人合作,我们供给场屋、用具、桑园,而合作者出现金。卅八年(一九四九)秋季制种,与朱新予先生合作,成绩圆满。

当学米减收,牧场失去生利部分,蚕种不能活用时,庾村同仁临着从未有过的经济之忧。我彷徨无计,曾请冷御秋先生与之商量,冷先生在其故乡镇江做有类似之地方工作,且为江苏提倡改良蚕丝业之一人。听我情形,以为庾村的关键还在蚕场,有办法则其他亦可维持。他写有《苏浙蚕丝业之危机及其对策》一文,以为蚕业不致无前途。他以为与朱新予先生合作甚妥当,朱先生有书生风度,在利上不会对人不起,何况对庾村!我与朱先生虽仅一面之交,印象亦如此,惜一九五〇年春种,朱先生亦无力再合作。

我所遇到的共产党人,数极有限,皆非直接当政之人,都资格甚老,亦还有人情味。据说上海与北平两处是人才最挑选的地方。我无意而遇见的,第一个是接收高等文化机关的人,他常常来访住在吾家的一个客人;一次这客人不在家,我出去招呼他而谈起来,谈到我乡间的学校,他告诉我:共产党所到处,连在和尚庙的私塾都要维持,劝我忍苦办下去。一次他谈中国未来的远景,又谈到我庾村的事,他说:“学校如系靠田维持,快交出去,因土改是必行之势,至于其他生产有利之事,何必放弃?”他告诉我蔡太太(孑民夫人)因补纳田租有麻烦,去找他。蔡太太在公共场所是被请受尊重的。他说:“这是无有办法的,即是×主席家亦须如此。”共产党人饮食享受和疾病医药都须受批准,饮食有大灶、小灶之别;“大灶”是大锅菜,“小灶”可以自由吃得讲究些。此人有病,可以吃好一点,并可用好一点的外国针药,他没有去要求。

又有一个我的前后同学,比较更有地位,我看见她的几次均装束俭朴,一双黄皮鞋擦得很干净,从未换过第二双,说话甚有条理,一次写一点什么,见她提笔很快,对同伴的人很热情。她送过我几本书。一次,我把山上一件麻烦事,和莫干牧场牛的事请教她。白云山馆被接收,庾村的同仁有点慌,我亦告诉了她,她听我所说原委,以为按理这是错误的。后来我接到省政府通知,派人收回。“莫牧”的牛我亦坦白告诉她由来,她以为照她看法,应归我有,叫我做个节略去问。我悬念庾村,想要自己去分同仁一臂之劳,她劝暂缓,一为战事未结束,二为干部未训练尽善。我批评有些“假前进”的人,她说此种人会自消灭。请教她,同事中假前进的人兴风作浪,可否辞退?她说当然可以,庾村曾辞退了一个生事之人。她曾带一个与我曾经认识的人来,此人夫已死,只有一女,手皮包中有一张女儿的相片。我看了说:“你是母而兼父。”她闻言泪簌簌下,握我手曰:“鼓励我!鼓励我!”此人北归时,我问她以何物献老母,她说买了乳腐咸鱼,大姐帮她买了火腿,“大姐”即我的同学。我说明不去看她们,亦不问电话住址,便她们保密。那时我的家里是一医生诊所,这些人大半为就医而来的。

我一个侄女夫妇在东北新闻界服务,看去她们是共产党。她回来接父母去就养,她说收入不够寄钱回家,住一起同吃是够的。来看我时,还携着她的无父的侄儿女。

我们的牛,后来在沪的归给农林处,在庾村的归“莫牧”,说是同样为人民服务。其后华东政府在上海跑马厅开农业展览会,所用的牛,原是我们的,称为成绩最好,则亦无憾了。

在斗争、清算空气下,同仁不斗争我,他们会被斗争。我动摇了二十年来信念,我已无力做同仁的后台,有我,使他们反而为难。为想保全这些事和人,我应该走开。在沪先与有关的人商量过。寒假,我函请莫干小学张龙骧莫干蚕种场吕秀梅二人来沪,告以议请人民政府接管庾村各事之意。自一九五〇年一月廿日至廿六日,我们先谈交出原则,继谈交出手续,都同意了。我将山上山下,分成“学校”“生产”“纪念”三个部分。纪念如墓地、藏书楼、山馆,仍为自有。其他两项,详列资产清单,以本人年老无力为辞,请地方政府接收办理。一九五〇年一月廿六日,将所有契据凭证,交龙骧携至杭州、武康,分别递呈。我事前从容讨论,得到同仁谅解而后放手,不敢苟且以负前前后后为此工作而努力的同仁们,和爱护我们有加的许多朋友。二十年来心愿只做到此。

我离沪之日,大纲同行,一个校友送我到杭州,请我一餐车上客饭——一盘蛋炒饭、一杯牛茶,他下车而别。在我离沪前不到一小时,邮差送到浙江省人民政府复文说:台端在莫干山下所作生产教育事业,已有相当成绩,请本为人民服务原意,继续努力。我略一动心,继念我作此交出的“安排”和“决定”,都非容易。遂掉首不顾,持着路条,照原议经浙赣、粤汉两铁路,而到香港,等候熙治母子的回来,实际是告别了几番不肯离去的祖国。

(原载《传记文学》第十一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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