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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兴他找到了我们可以抬杠的事情。

“‘阿贾瓦尔好像不大清楚情况,他把我打发给维尔马。’

“他差点要看我一眼,但最终还是没看,又纠正道:‘维尔马先生。’

“‘维尔马好像也不是很清楚。他和一个叫迪韦地的人聊了好长时间。’

“‘迪韦地先生。’

“算了。我想我玩不过他。我有气无力地说:‘然后他派我来见您。’

“‘但是你在信里说你是从非洲来的。你这样怎么搞外交啊?我们怎能聘请朝三暮四的人?’

“我心想:‘你这奴才,竟敢用历史和忠心来教训我!就因为你们这些人,我们吃足了苦头。你又效忠过谁,还不是你自己,你的家庭和种姓?’

“他又说:‘你们这些人在非洲没少过好日子。现在情况不太如意,就想开溜了。但你们必须和当地人同呼吸共命运。’

“这就是他说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他是在炫耀自己的美德和好运。他觉得自己种姓纯洁,婚姻遵循长辈安排,吃的东西不犯戒条,还有贱民的服侍。而其他所有人都是污秽的,都陷在污秽中,所以必须付出代价。这就像外间挂着的甘地和尼赫鲁的照片传达的信息。

“他还说:‘如果你想成为印度公民,必须参加规定的各种考试。我们在这里的大学安排了这些考试。维尔马先生应该跟你说过。’

“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一个蜂鸣器,驼背秘书带来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睛里露出急切的亮光,一副十足的阿谀相。他带来一本带拉链的画册。天气挺暖和,但他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绿色羊毛围巾。他没有理会我,而是打开他的画册,开始往外拿画。他把画一张张放在胸前,每次都张着嘴冲那黑皮肤印度人笑一下,然后低下头看自己的画,加上那副阿谀的样子,他看起来像是在做忏悔,把自己的罪一宗又一宗掏出来忏悔。黑皮肤的人没有看那画家,只看那画。画上都是庙宇、微笑的采茶女等等——好像是用作展示新印度的展览照片。

“我被打发了出去。驼背秘书紧张地拨弄着那台又大又旧的打字机,但他没在打字,瘦得皮包骨的手看起来像螃蟹,张开在打字机的按键上。见我出去,他用那种诚惶诚恐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但这一次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个问题:‘你现在理解我了吧?’

“我沿着楼梯往下走,周围都是殖民时期的印度图案。我看到了维尔马先生,他再次离开办公桌,手里拿了更多文件。不过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当然,楼下办公室里那位懒洋洋的商贩种姓的人还记得我。他面带嘲讽地冲我笑了笑。我从旋转门出去,走进伦敦的风中。

“我短短的外交学习就这么结束了,总共只有一个小时多一点儿。我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去享用咖啡和蛋糕显然为时已晚,路过的一家快餐店门口挂出了早餐供应结束的标志牌。我埋头走路。我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我走过埃尔德维奇街的拐弯处,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然后穿过海滨大道,一直走到河边。

“就这么走着,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我该回家了。’我在脑海中看到的不是我们的小镇,也不是我们那里的非洲海岸。我看到了乡间小道,看到了两边种植的遮阴的大树。我看到了田野、牲畜,还有树木掩映下的村庄。我不知道这种印象是从哪本书或者哪幅画里得来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这种地方安全。不过我当时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我一遍一遍地玩味。那些清晨,那些露水,那些鲜花,那些正午的树荫,那些夜晚的篝火。我觉得我熟悉这种生活,觉得它正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当然,这都是幻想。

“后来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真正所在的环境。在河边的堤岸上,我眼神迷茫地走着。堤墙上有绿色的金属路灯杆。我审视着上面刻的海豚,一个海豚接着一个海豚,一个灯杆接着一个灯杆地看。我走出很远,后来我的注意力突然离开了海豚,转向人行道上长凳的金属支架。我惊奇地发现,这些支架被铸成骆驼的形状。骆驼背上还驮着袋子!多么奇怪的城市——那幢大楼里弥漫着印度式浪漫,这里则是沙漠式浪漫!我顿了一下,在心里退后一步,突然发现沿途经过的风景竟是如此美丽!美丽的河流和天空,色彩柔美的云朵,跃动的波光,形状各异的美丽建筑!这一切被精心地搭配在一起。

“在非洲,在海岸,我只注意到大自然的一种颜色——大海的颜色。其余的一切都是丛林。要么是绿色的,生机勃勃,要么是枯黄色,死气沉沉。在英国,我走了这么多路,眼睛看到的只有商店。我什么也没有观察到。英国的城镇,甚至伦敦,在我眼中都只是一条条街道和街道的名字。而街道上也只是一家接一家的商店。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我终于明白,对伦敦,我们不能像说山峰那样,认为它只是一种自然存在。伦敦是人建造出来的,人们对它的细枝末节都给予了关注,比如这些骆驼。

“同时,我也开始认识到,我那作为一个漂泊者的痛苦是虚假的,我关于故乡和安全的梦想只是离群索居的幻梦而已,不合时宜,愚蠢,不堪一击。我只属于我自己。我不应该因任何人牺牲我的人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只有一种合适的文明,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伦敦,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其他生活模式都是虚幻的。家——要家做什么?逃避吗?向我们的大人物们点头哈腰吗?鉴于我们的处境,鉴于我们曾被诱为奴隶的背景,那种生活模式于我们是最大的陷阱。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用部族的伟人,用甘地和尼赫鲁安慰自己,我们阉割了自己:‘来,把我的人性拿走,为我投资吧。把我的人性拿去,成为伟人吧,为了我!’不!我想做一个自主的人。

“有些时候,一些文明中的伟大领袖能激发出追随他的人民的人性。奴隶的情况不一样。不要怪领袖,怪只怪形势太糟糕。如有可能,你最好彻底从中退出。我想我可以做到。你或许会说——我知道,萨林姆,你正是这样想的——我已经放弃了我们那个群体,把它出卖了。我的回答是:‘卖给谁?拿什么来卖?你能给我什么?你自己又能贡献什么?你能把我的人性交还给我吗?’总之,那天上午我下定了决心。我站在伦敦的河边,在海豚和骆驼之间——它们是某些已故的艺术家为这个城市增添的美——下了这个决心。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经常寻思,如果当初没有做出这个决定,后面会是怎样呢?我想我会沉沦。我想我会找个洞钻进去躲起来,或者得过且过。毕竟,我们都按照我们看到的可能性来塑造自己。我或许会躲到洞里,郁郁寡欢,做着自己正在做的事,做得很好,不过总在寻找安慰。而且我永远不会发现世界的丰富多彩。你也不会看到我出现在非洲,做我现在做的事。我不会想做这样的事,也不会有人让我做。我会说:‘我都完了,为什么要让自己被人家利用?美国人想赢得全世界,那是他们的战斗,关我什么事?’这么说会显得很愚蠢。笼统地说美国人是件蠢事。作为旁观者,我们可能会把美国当作一个部族,但它不是。美国是一群个人,他们为了成功而艰苦奋斗,他们也和你我一样,在拼命挣脱沉沦的命运。

“大学毕业后,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仍然得找份工作。唯一熟悉的我又不想去做。我不想从一个监狱出来,又进入另一个监狱。像我这样的人必须自己创造工作出来。我们的工作是不会随着褐色信封寄过来的。工作就在那儿,在等着我们。不过要是不去发现,它对你或者对任何人来说就等于不存在。因为那工作是为你而存在的,也只为你而存在,所以你会发现它。

“我在学校里搞过表演——开始是一部表现一对男女在公园里散步的小电影,我在里面扮演一个龙套角色。后来偶然在伦敦遇到了这个剧组的一些人,开始接一些角色。都是不起眼的角色。伦敦的小剧团到处都是,他们自己编剧,自己找各个企业或者协会赞助。这些人有不少是靠救济金生活的。有时候,我扮演一些英国角色,但是通常他们会专门为我写角色。作为演员,我扮演着生活中我不愿意扮演的角色。有一次我演一个印度医生,探望一位奄奄一息的劳动阶级母亲,还有一次,我扮演受到强奸指控的另一位印度医生;我还扮演过没有人愿意与之共事的汽车售票员。如此种种。我还扮演过罗密欧。他们甚至还想把《威尼斯商人》改编成《马林迪银行家》,让我扮演夏洛克的角色,但因太复杂,后来不了了之。

“这是一种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一开始还挺有吸引力,但到后来让人感到郁闷。剧团总有人出去找到正式工作,所以你就知道他们一直有比较牢靠的关系。这总是让我感到泄气。那两年,有很多次我感到迷茫,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失去我在河边获得的心境。剧团的人都很好,最后真正离开的反而是我。我根本不想离开。我不想让这些人失望。他们尽可能为我创造空间,远远超出了一个外人的本分。这要归结为文明的差异。

“有一个星期天,我受邀到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宅子吃午饭。那幢宅子和那顿午饭都和波希米亚毫无关联。我发现他们是为了另一位客人而邀请我的。他是一个对非洲很感兴趣的美国人。他谈论非洲的口气有点儿不寻常。他把非洲说成一个得病的孩子,而他是孩子的父亲。后来我和这人关系很密切,不过在那天的饭桌上,他让我很生气,我对他态度也很粗鲁。这是因为我没有见过这种人。他把所有钱都用于帮助非洲,他很想做正确的事。我想,我是怀疑这些钱可能都会打水漂,所以才不开心。不过,关于非洲的复兴,他的思路极具大国特征。

“我告诉他,光是宣传叶甫图申科的诗歌,或是告诉人们柏林墙的邪恶,并不能拯救非洲,也不能赢得非洲。听了这话,他并没有显得很吃惊,而是想听我接着往下讲。我意识到他们邀请我来吃饭的目的就是想让我说这些我一直在说的话。此时我开始明白,我曾经以为使我在这世界上软弱无能的那些东西也能使我变得有价值。美国人对我感兴趣,正是因为我的本色特征,因为我没有偏见。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开始了解到,有很多西方组织想利用西方世界盈余的财富来保护非洲这片天地。我提出了一些想法,在吃饭的时候我表现得咄咄逼人,后来冷静、现实了一些。我那些想法其实都很简单。不过也只有像我这样来自非洲的人能够想出来。遗憾的是,面对非洲刚取得的这种自由,它们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各种力量都在密谋把黑非洲推向各种形式的暴政。因此,非洲到处都是难民,还有第一代知识分子。西方政府不想管这摊事,而古老的非洲人根本搞不懂——他们还在打古老的战争。如果说非洲有什么未来的话,这未来就在那些难民身上。我的想法是把他们从他们无法施展身手的地方解救出来,放到非洲大陆上他们可以施展身手的地方,哪怕只是暂时这样。这种转移会为这些非洲人注入希望,也能让非洲重新认识自己,这样就能拉开真正的非洲革命的序幕。

“这想法很受欢迎。我们每周都接到各个大学的邀请。这些大学想维持思想的活跃,但又不想卷入本土政治的泥淖。当然,我们也吸引了一些不速之客,有白人也有黑人,我们还和专业的反美人士正面交锋。不过这想法确实很不错,我觉得我不用为之辩护。它会不会奏效是另一码事,比如现在的情况。或许我们还没有花费足够的时间吧。领地这里的男孩们你都见过了,你会发现他们很聪明。但他们一心只想着找工作,为了工作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很危险,会把一切都毁掉。有时候我感觉非洲只会照自己的路子发展——饥民终归是饥民。一想到这些,我的情绪就非常低落。

“为这种组织工作就像是生活在概念里——这不用你来说。不过所有人都生活在概念里。好在这个概念是我自己的。生活在这样的概念里,我能体现我自身的价值。我不能有任何伪装。我在发掘我自己。我不让其他人摆布我。如果最后事情失败,如果明天上面的人突然觉得我们在做无用功,我知道我有其他方法发掘自己。

“我是幸运的。我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你知道,萨林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乞丐可以挑剔。其他人的角色都是指派的。我能自主选择。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这完全取决于你的选择。你可以多愁善感,整天想着自己的失败。你也可以当个印度外交官,永远处于失败之中。这就像金融。在肯尼亚和苏丹,自命为银行家是很愚蠢的事。而我家里人在海岸或多或少就落入了这种境地。银行的年报中对这些地方是怎么说的?这些地方的许多人被‘排除在金融体系之外’?在这些地方你做不了罗斯柴尔德。罗斯柴尔德这些人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们在适当的时机选择了欧洲。另一些同这些人一样聪明的犹太人选择了奥斯曼帝国,到土耳其、埃及等等地方去开展金融服务,但结果都不理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们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们死抱着失败的观念不放,忘记了我们其实和其他人一样。我们选择了错误的一边。我厌倦了失败,也不想得过且过。我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谁,我在哪里。但现在,我只想要赢,赢,一直赢。”

<hr/><ol><li>[8]东非著名港口。&#8203;</li><li>[9]叶甫根尼·叶甫图申科(1933- ),苏联著名诗人,经常在作品中批评苏联当局的政策。&#8203;</li><li>[10]曾为奥斯曼帝国的领地。&#8203;</li></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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