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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前卫吗,前卫是有的。

马:那你属于前卫文学吗?

残雪:假如说得很笼统,你一说前卫这两个字,马上就想到哪些哪些人,我又不同意了。假如你说我的作品它们超前的意识这一面,我同意。所有的,包括经典的那些东西,像但丁的那些东西绝对是超前的,你就是拿到今天来看,别人还是搞不出,也还是最前最前面的,因为看得懂的人很少很少。像那种作品,我们这里他们都是用世俗(社会)现实的那种框架来套他们的作品,来解释。如果你把但丁的《神曲》解释出来的话,我觉得就是我们今天搞的这种东西,属于最个人最个人的东西。最个人的东西有最大的普遍性。就是人类的普遍的东西,人性的东西。

马:还有一个问题,一般的那个前卫文学,就是水平比较高的文学,离不开语言,你看,比方说西方读者,他们看你的小说,他们不懂中文,他们看的是译文,你觉得他们全都能明白吗?

残雪:主要的东西应该是可以明白的,至少我看的英文的译本,我自己的作品每次出书我都捡查过的,我自己觉得主要的东西是翻出来了。

马:你的语言表达比较特殊啊。

残雪:可以表达。我那个东西最适合用外语表达,因为是全人类共同的东西啊。我很少地域性在里面,就是小地方的东西少,基本上都是表达那个可以共通的,流通的那种情感。

马:相反的,你比方说卡夫卡,你研究过卡夫卡,你估计用的是那个英文版。

残雪:英文版,我看的是英文。

马:可是卡夫卡是用德文写作,没问题吗?

残雪:没问题,我想,跟我自己的作品一样,没问题,我觉得没问题。而且,我的评卡夫卡的书再被翻成日文,到日本去以后,日本跟我们的语言完全不同,他们还能够看懂,比方说我的《灵魂的城堡》,他们觉得我的那本书是最好的,好得不得了,你看在那边,那么厚的一本书他们都出版了,都还是有人看得懂,当然人数不多。他们觉得是研究卡夫卡的所有的那些评论里面的一个最大的突破,他们就是这样看的。

马:嗯,还有一位作家,好像你受过他的影响,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他跟卡夫卡不一样,卡夫卡用的语言是比较起码的,博尔赫斯用的典故特别多,还有那个欧洲文化在里面。

残雪:我最喜欢欧洲文化了。

马:是吗,但是一般的来说,从中国读者他们的角度来看,博尔赫斯这样的小说是很难全部看懂的。

残雪:嗯,在国内我看是没有人看懂,只有我看懂了。哈哈。(笑)

蔡:那个博尔赫斯,他在对语言,写作本身,经常在玩弄,因为他是把自己放在里头,然后对语言进行解构,比如说对所有的情节进行解构,对不对,他自己写作了一个,可以反复写那个,然后重新来写那个,因为他认为文字和文学就像一盘沙,找不到个头,找不到个尾的,这么一种东西,这个对你有影响吗?因为,博尔赫斯有一篇小说,他认为这本书你可以从任何一个部分开始。

残雪:唐·吉诃德吧?沙之书?我最近正在看。

蔡:他就好像说没有一页书上的问题,从任何一页拿来我就可以看。

残雪:他喜欢搞一些那样的东西罗,那只是一些表面的,我觉得,那些都是表面的,所谓这个文字语言,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很重要。语言是有层次的,语言的深层结构就是人性结构本身。核心的东西是一致的,像这些作家,但丁也好,卡夫卡也好,博尔赫斯也好,歌德也好,这些人,莎士比亚的某些作品,那个核心的那个东西都是一致的,就是一个结构。人性我觉得就是一个结构,一个结构有无数的版本,不断的变化,所以博尔赫斯他大概就是在这个基础之上,一个结构的基础上把它不断的变,打乱然后这样搞,那样搞,但是他抓住了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是很少有作家能抓住的,后来我把它解释出来,那个东西是什么呢,就是人性的东西罗,就是人的原始之力,人的原始的冲动和人的理性,这两个东西的那种纠缠和斗争。不断的纠缠,不断的对抗斗争,向上升华,达到那种自由。就是那个东西。当然每一个作家他的版本都不同,但都是从这个核心出来的,我觉得博尔赫斯就是那样的作家。表面上,当然他可以扑克牌,像意大利的那个卡尔维诺,他不是也搞扑克牌什么的那些东西吗?他有点走火入魔了,后来都搞不下去了。他不那样的搞,就直接的那样写的东西,我觉得还更好,那些扑克牌的当然也不错,但他的《寒冬夜行人》,《消失的城市》那样的,他不去有意搞什么形式逻辑的那些,仍然是最好最好的。

马:现在目前的欧洲文学,你喜欢谁?

残雪:现在还在世的?

马:就是本世纪的。

残雪:我看的,我最喜欢的,就是我写的这几个人,像卡尔维诺,嗯,欧洲的,现代的,让我想想。

马:包括美国的。

残雪:嗯,美国的,有一个品钦的还可以,但他不一致,有的好,有的差,其他的我都看不上。还有些中年写的诗歌,我最近翻译了一些,有个朋友的诗歌,也有些第一流的。但不是每一篇,只是有一些。还有一个朋友的短篇,也相当不错。

蔡:那些华人作家呢?比方说像哈金这种当代作家,他写的是非常现实的一些东西,他的东西你看不看?

残雪:看,我还帮他写过评论呢,他的那个不属于我这种类型的文学,我觉得我这种类型的文学就是你们所说的前卫,也就是最深的那种东西。他的那个写法表面一些,但是他那种手法,只要你的悟性很高,对写作态度很严肃,一直追求这个东西的话,也同样可以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我觉得他的东西有些也相当不错的,上一次我还给他的《等待》写了评论嘛,相当不错。但是我觉得他有些就不全部是第一流的啦,像后来的那个《Crazy》,叫什么书名啊?去年什么时候出版的,那个就很一般了。(笑)

蔡:你在写作当中,你强调人性当中深层的一种东西,那你是不是觉得它不会受到当时的社会啊,政治啊,或者是其他环境的影响,它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是有那么不变的深层的人性在那儿呢?

残雪:有两个方面吧,它的产生,比如像我这种独特的东西,由于我的性格,个性,写出这种东西来,它的产生肯定是有表层的那些东西的影响的,甚至是那种东西造成我这个东西更加走极端,更加往那个方面发展。不过假如不是什么文革啊,不是家里搞得这个样子,而是一个很优裕的环境,也可能还是会写出这种东西,这很难说的。深层的东西相对不变。但也受表面东西的影响。当然一个大的时代,一个非常古老的民族,那种古老的文化、几千年的历史,那是一个决定的东西,一个民族他的历史越长,他的潜意识下面的积累就越多,那一块就越大,我是这样看的。卡夫卡不是犹豫了很多次,最后他还是用德语,用那种最陈腐,最没有新意的那个语言吗?他本来想用犹太希伯莱语去写,最后还是抛弃了,没有吧。也就是寄生在那个文化上面,我觉得,要一种你们德国,我们中国,要这种很古老的文化,他才会有东西出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决定性的东西。像文革啊,这一类的,有是有一些影响,但是那个不是决定性的。但是作品能够出来,在时代的转折的时候,他能够让我们这些东西出来,这要感谢文革和文革之后的开放。给了机会,假如没有这个机会,它就永远没人知道了,就没有了,我也不会拼命的去搞,没有人承认,一个人都不承认你就不可能写了。当然也可能写在笔记本上没人知道。

蔡:假如没有文革,你也不可能体验到人性中的那一层。

残雪:那也有一点,它更加使我的性格走极端了,搞得我根本与外界完全对立起来,与外面隔开,不受他们的干扰,完全自己搞一套,干脆什么上学也不上了,自己一个人,对外界非常的反感,那些方面有些作用。

马:目前你有什么写作计划?

残雪:计划?我就是没有计划,一般像这种很长的东西,我只有两个,一个《五香街》,再就是这个《最后的情人》,这是二十几万字的,十几万字的有几个,一般都是写短一点的,每天都写,然后就是评论,也写,再继续读西方的经典,要把他们每一人都要写一下,我现在是在读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看完这个以后,如果英语阅读能力能够达到那个程度的话,《荷马》我也想看,可能先得看中文的,那个比较难看懂。

马:你本来是一个作家,为什么还要当评论家?这对你会起什么作用?

残雪:我这一点是非常独特的,与一般作家不一样,外国的也有作家当评论家的,你比如像博尔赫斯,他就写过很多那种评论。因为我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可能这一点有优势,中国人他一方面那个里面非理性的东西很强,另一方面又能把它统一起来,然后接受了西方的那种文化之后,就生出那种理性来,可以用很客观的那个态度去看西方的那些经典的作品,找出打通艺术的通道,找出属于人类共同的东西,我觉得那可能是我自己的特点。因为像我这样的性格有点特殊,从五六岁,小的时候起,我做梦,我是非常喜欢做梦的,老是做梦,晚上睡着了做梦,做梦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从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想这一点应该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吧。哈哈(笑),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把这写成了一篇文章,后来,在梦中,有老虎,有狼在后面来追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想个办法醒来,然后就跑到悬崖边,很高的山上,或者爬到树上去,从那上面闭上眼睛往下一跳,就醒来了。因为害怕了,害怕就设法醒来了。所以我就是觉得我有这两方面的才能,我可以写小说,也可以写评论,以我的形式去评论相类似的作家。但是我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评,我只评那种所谓的那种前卫吧,现在说是前卫,以前说是经典。

马:比方说,那个法国文学十九世纪的,像巴尔扎克,你好像对这个不感兴趣。

残雪:以前,小的时候都看过,年青的时候特别感兴趣。

马:但是你没有写他的评论。

残雪:也可能还没到时候吧。人家都把他看成是一种现实主义的那种东西,但是,好像据博尔赫斯说并不是那么回事,还有另外的解释,就是有深层的东西,可以完全做出另外的解释,像巴尔扎克的东西。所以我先看他们这些很明显的作品,像《唐·吉诃德》啊,但丁啊,先把这些很明显的搞完以后再看那些。

蔡:像你这样的长篇小说(指《最后的情人》)从构思到出版用了多久?

残雪:这个是用了十个月,我不构思的,我从来不构思,因为我是自动写作。

蔡:情节上,你是让它自由发展。

残雪:我不构思,比如像写长篇,我每天都写短篇,写到一定的时候,那一段时间很有激情,或者是身体很好,大概是那个状况的时候,我就有了那个写长篇的冲动,我就说来写一个长一点的东西,长一点的东西肯定是跟短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然后,大概有了那种想法之后,过两三天就会开始写,隐隐约约的有一点感觉,我大致可能是一个什么方向,但是那种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哈哈(笑)。

昶伟:你先构思,然后,再给自己出题目,然后再开始创作。是这意思吗?

残雪:我不构思。

昶伟:就是说,起码你要想到一个话题吧,好比我写一篇东西,我总得有一个话题引出来的。

残雪:我那个话题说不出来。

蔡:没有明确的,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残雪:我想,人的那个潜意识,或者叫做灵魂,我刚才说过是有结构的,我只要真正做到自动写作的话,我写出来的这些不能理解的东西,它里面一定有结构,只要有人有那么大的力气去研究,他就会找出来。我甚至自己都感觉到了那一点,在写作的时候能够隐隐约约的可以感觉到那个结构在推着我走,但是我不能用头脑去结构,假如用头脑去结构,写出来的肯定完全没有意思。

马:那个你写的这个新长篇,是先有书名吗?这个《最后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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