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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达坐在现在已经属于她的房子的门廊上,膝头搭着一张轻便写字台,她把钢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写道:

你必须知道:尽管你走了很久,我们之间的一切仍然是美好的,我永远不会对你隐瞒任何想法。不要为类似的担心而烦恼。要知道,我认为以最坦率和真诚的态度进行沟通,是我们双方共同的责任。让我们的心永远对彼此敞开。

她把纸吹干,用挑剔的目光重新浏览一遍刚才写下的内容。她对自己的书法很不满,不论如何努力,她从来都写不出行云流水般的漂亮字体。相反,她的手打定主义要把字写得粗壮密实,仿佛如尼文。比书法更让她不满的,是行文的腔调。她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到黄杨树篱里。

她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是些套话罢了,完全言不及义。

她向院子那边的菜园望去,尽管生长期已经很足,豆子、南瓜、西红柿的果实几乎还赶不上她的拇指大。蔬菜的许多叶子都被虫子吃到只剩筋脉。田垄里杂草繁生,高出蔬菜一头,艾达既说不出它们的名字,也没有精力和心思去铲除。荒芜的菜园旁边从前是一片玉米地,现在却被肩膀高的有毒的商陆和漆树所侵占。晨雾方散,在农田和草场尽头耸立的山脉刚刚露出苍白的轮廓,与其说它们是山,还不如说是大山的鬼魂。

艾达坐着不动,等待它们现出清晰的面目。对她来说,能看到什么东西一如既往,是一种安慰。不然,她就会因眼前其它的一切都萧条窳败而心生沮丧。父亲的葬礼以来,艾达对农场几乎不闻不问。不过,她毕竟挤了牛奶,还喂了马。马叫拉尔夫,奶牛则被门罗命名为瓦尔多,也不管她是不是公牛(美国哲学家爱默生全名为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译注)。但是她没有再做更多,也不知如何去做。至于鸡,她就任它们自生自灭了。它们一个个变得精瘦,见人就躲。艾达对母鸡非常恼火,因为它们放弃了原来的小鸡窝,飞到树上藏身,蛋想下就下,不管在哪儿。为了找鸡蛋她得搜遍院子的每一个犄角旮旯。最近,她觉得鸡蛋的味道有些异样,因为母鸡的食谱已经从残羹剩饭变成了虫子。

解决烹调问题成了艾达的当务之急。一夏天,她没有不饿的时候,除了一点牛奶、煎蛋、色拉,外加几盘从没人伺弄而枝蔓繁生的秧上摘的微型西红柿,她基本上没吃到别的东西。甚至黄油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贝,经她手搅拌的牛奶从来不会凝到足够的浓度,最多弄出些稀溜溜的凝乳。她真想喝一碗热腾腾的鸡肉面团汤,吃一只黄桃派,但始终无计可施。

艾达再看一眼远方的山峦,依旧是朦胧而迷茫。她站起来去找鸡蛋,先沿着小路查看篱笆边生长的一溜杂草,再到侧院,分开桃树根那儿的一大蓬野草细看,接着在后院堆放的杂物中一阵翻弄,又在工具室落满灰尘的架子上摸索了一番。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想起有一只红母鸡,最近经常在门前台阶两侧的黄杨树丛中出没。艾达走到刚才扔信进去的那片树丛前,尽力拔开浓密的枝叶向内窥视,但里面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她把裙子紧紧裹在腿上,四肢着地向里硬挤进去,枝条在小臂、脸和脖子上擦来刮去。手掌下面的土地非常干燥,散落着鸡毛、干鸡屎还有枯败的树叶。爬到里面,中间是一片空地。外面密密匝匝的树叶恰似一重帷幕,围出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像一间小屋。

艾达坐起来,环顾地面和周围的树枝,只看到一只边缘呈锯齿形的破蛋壳,里面装着红褐色的干蛋黄。她在两根树枝间找了个空挡,背靠一棵树干坐着休息。黄杨树的阴凉里充斥着尘土味和鸡身上刺鼻的味道。光线暗淡,让她想起小时候把桌布铺在桌子上或把地毯搭在晒衣绳上,假装下面是洞穴,在里头玩。最好玩的是在舅舅的农场上,她和表姐露西在干草堆里掏出深深的洞穴。下雨天,整个下午她们都猫在里面,说着悄悄话,又干爽又舒服,像躲在窝里的小狐狸。

随着熟悉的快感流遍全身,艾达的呼吸一阵紧促,她意识到自己又和从前一样藏了起来。任何人从大门走到门廊,都决不会发现她躲在这儿。如果某位虔诚的女士出于义务前来探问,她就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此处,不管她们怎么敲门、呼唤她的名字,一直等到院门的门闩啪地一声划上很久以后再出来。不过估计没有谁会来了,由于她的冷淡,客人已经逐日稀少,渐趋于无。

艾达仰起头,透过树叶班驳的缝隙看着略显苍白的蓝天。她有些失望,要是下雨就好了,雨水打着头上的树叶发出沙沙声,会让她更有安全感。偶尔一两滴穿过空隙洒落下来,在灰尘中打出一个小坑,只会使对比更加强烈——外面虽然下着瓢泼大雨,她这里却干爽怡人。艾达希望永远都不用离开这个可爱的避风港,回想最近的遭际,她想不出还有谁受的教养,比她更不切合抛头露面的艰苦生活。

艾达在查尔斯敦长大,由于父亲门罗的主张,她所受的教育已经超出公认的对女性来说明智的程度。她既是他博学的伙伴,又是一个活泼而乖巧的女儿。满脑子对艺术、政治和文学的见解,并且从不吝于表明自己的观念。但是,她能说得上有什么真正的才能和天赋吗?熟知法文和拉丁文;掌握一点希腊语;差强人意的刺绣;弹得一手纯熟的钢琴,但并不突出;能用铅笔或水彩精确地描绘风景和静物;她还博览群书。

这都是些对她没有好处的能力,有还不如没有。似乎没一样有助于应对她当前面临的严峻现实:拥有将近三百英亩的坡地和谷地、一栋房子和外屋、一个牲口棚,却两眼一抹黑,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好。弹钢琴可以带来快乐,但无补于她最近陷入的窘境——给一垄豆苗除草,却连带着拔出一半的秧苗。

在这个时刻,一点粮食生产和加工方面的实用知识在她而言,比对绘画透视法原则的任何精妙理解都更为有用,每当想到这一点她心头就恨恨不已。父亲向来对她娇生惯养,不让她干一点累活。从她能记事起,父亲一直雇佣足够的帮工,有时是解放的黑人,有时是人品端正但没有土地的白人,也有奴隶,如果是这样工资就直接付给奴隶主。在山区传教的六年,门罗雇了一个白人和他有切诺基血统的老婆来料理家务。艾达除了设计一下每周的食谱,不用做任何事情,所以她能和从前一样,把时间都花在阅读、刺绣、绘画和音乐上。

现在这位雇工已经走掉。他对脱离联邦一直就不热心,战争开头几年,他庆幸自己上了岁数,不必自愿参军。但是今年春天,随着弗吉尼亚军队严重缺员,他开始担心征兵很快也要落到自己头上。这样,在门罗死后不久,他和老婆就不辞而别,越过山区边界,逃到北方控制区,把艾达丢下自谋生路。

自从农场上只剩她孤家寡人一个,艾达才发觉自己谋生的技能少得可怕。从她父亲经营农场的方式来看,与其说为了生计,还不如说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某些想法来得贴切。门罗对农业枯燥无聊的一面从来没培养出什么兴趣。他的观点是,如果买得起饲料和粮食,何必种太多的玉米,只要够烤着吃的就行了;如果可以买咸肉和猪排,何必还要和肮脏的生猪打交道!有一次艾达听到他指派帮工去买十几只绵羊,放到院子前面的坡地上与奶牛混养。帮工不同意,说奶牛和绵羊不适合在一起放牧。他问门罗,你要绵羊做什么?是为了羊毛,还是羊肉?

门罗回答说,他要的是一种氛围。

但人不能靠氛围活着,而这黄杨林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似乎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所在。她决定就在这里呆着不动,除非能想出至少三条有说服力的理由让她离开。但琢磨了几分钟,只想出一条理由来:死在黄杨林里可不是一件特别称心的事。

正想之间,红母鸡穿过枝叶冲了进来,翅膀没有完全展开,耷拉着拖在尘土中。她蹿到靠近艾达头部的一根树枝上,兴奋地咯咯直叫。紧随其后的是那只生着黑金两色羽毛的大公鸡,它凶悍的样子经常把艾达吓一跳。公鸡正一门心思追着母鸡交配,在这个地方猛然瞧见艾达,吃了一惊,骤然停住。它竖起头,一只乌黑发亮的眼睛盯住艾达,向后退了一步,爪子在地面上来回扒着。公鸡离艾达非常近,可以看清黄色鸡足上角质鳞片之间积累的污垢,长长的鸡足刺像手指头一样伸出来,头上和脖子上覆盖的金色羽毛蓬松涨起,光泽闪闪,似擦了头油。它抖动脖子让羽毛回复原位,黄色的尖嘴巴张开又合上。

如果这家伙有一百五十磅的体重,它肯定会就地把我干掉,艾达想。

她挪动身子,膝盖跪地,挥着双手,口中嘘嘘做声,想把它轰开。不想公鸡迎面蹿过来,凌空一拧身,鸡足刺伸在前面,同时翅膀还不停地扑腾着。艾达抬起一只手想把它挡开,手腕却给它的足刺划了一下子。她一巴掌把公鸡打到地上,但它旋即又拍打着翅膀再次扑来。艾达像只螃蟹一样趴在地上往外爬,公鸡赶上来用足刺戳她,结果给裙褶钩住缩不回来了。艾达翻翻滚滚地从树丛里跌出来,起身便逃,公鸡的一只脚仍然在她裙子靠近腿弯的地方吊着。它用嘴叨她的小腿,并用另外一只脚上的足刺反复蹬她,翅膀也不闲着,狠命地拍打。艾达挥掌一通乱拍,终于把公鸡打脱,然后一溜烟跑上门廊冲进屋去。

她靠进扶手椅里检查自己受的伤。手腕上有一道血迹,她把血擦干,松了口气,只不过是擦破了点皮。裙子破了三个洞,脏兮兮的,还沾着鸡粪。她掀起裙子瞧瞧自己的两条腿,到处是各式各样的擦伤和啄痕,但没有一处深到要流血。脸和脖子也在往外爬的时候被树枝刮伤,阵阵刺痛。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满脑袋乱糟糟的一团。看看我落到了什么地步,她想,这可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连找鸡蛋都有这样的下场。

她从椅子里起身爬上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间,脱去衣服,把水罐中的水倒进大理石台上的脸盆,用熏衣草香皂和毛巾清洁自己。她叉开手指,穿过头发,篦出里面的黄杨树叶,然后就让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当时流行的两种发式她都放弃了——不管是全部拢起来,梳成两个发卷,像狗耳朵一样垂在脑袋两边,还是紧贴着头皮梳到脑后,打成一个发髻,像尾巴给扎起来的马。她既没有必要也没有耐心打理这样的发髻了,即便像藏书票里画的披头散发的疯女人一样倒处走,也没关系,因为有时候她十天半月都看不见一个人影。

她去衣柜里找干净内衣,但是一件也没有,衣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洗了。她从脏衣服堆底下抽出几件亚麻内衣穿在身上,设想着或许时间能使它们变得比刚刚脱下来的衣服干净些。她在外面套上一条稍微干净点的裙子,琢磨着怎样挨到上床睡觉。世道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改变,使她不再考虑如何让时间过得愉快而充实,却只想着怎样把时间打发掉。

她行动的欲望几乎消失殆尽。门罗去世几个月来,她所做的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是整理了他的遗物。即使这件事,也是场艰难的考验,因为她对父亲的房间有一种奇异的畏惧感,直到葬礼过后多日才敢进去。但在此前的那些天,她经常站在门口向屋里看,就像一个被吸引到悬崖边缘向下张望的人。父亲盥洗台上的大水杯里装的水,一直没人动,最后自己蒸发干净了事。终于,她鼓足勇气,走进父亲的房间,坐在床上,把他做工精细的白衬衣、黑色的西装和裤子叠起来放好,一边收拾一边哭泣。她把门罗的文件,他的布道词、植物学笔记和普通的日记整理分类,装进箱子。每一件微小的工作都带来新一轮的哀悼和一连串空虚的日子,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汇成一片。如果有人问,你今天做了什么?唯一的答案就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她目前所处的境地。

艾达从她的床头桌上拿起一本书,来到旁边的门厅,坐进她从父亲的卧室搬来的单人沙发椅里,正对着亮堂的窗户。在过去多雨的三个月里,她经常坐在这儿看书,即便是在7月,身上也要裹一条被子,来抵挡屋内的寒气。这个夏天她读的书,都是从门罗的书架上随手抽下来的,五花八门,小说读得不多,主要是新出的,许多诸如劳伦斯的《剑与袍》一类无聊的作品。这样的书,往往读过就忘,第二天就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了。而较为不凡的小说中那些注定遭受不幸的女主人公的凄惨命运,则只会使她更加忧愁。有一阵子,接连从书架上取出的几本书,每本都让她心惊胆战。内容大抵相近,讲某位满头乌发的女人因铸成大错,从而受惩罚、遭排斥、被孤立,落得一个可悲的下场。看完《弗罗斯河上的磨坊》,她紧跟着开始阅读霍桑所写的一本薄薄的小书。它的主题与前书基本相同,又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故事。门罗显然没有读完,因为第三章之后的书页尚未裁开。艾达寻思,估计是他觉得内容太过阴郁了吧。但对于艾达来说,读这样的书似乎是一次很好的演练,使自己对未来的生活更有准备。不过,无论是什么书,里面人物的生活似乎都比她丰富多彩。

最初,她喜欢在这里看书只是因为椅子舒适,光线又明亮,但几个月来,她越来越喜欢窗外的景色,可以让她从阴郁的故事中解脱出来,放松心神。经常,她从书上抬起眼睛,视线扫过田野,越过连绵而迷蒙的群山,望向远方冷山那高高隆起的蓝色山峦。坐在椅子里向外看,可以找到与她当前心境一一对应的所有主要色调与图案。一夏天,放眼窗外,通常给人昏暗和沉郁之感。从窗子飘进来的潮湿空气,满含着腐败和生长的气息,在眼前迷茫朦胧而又琢磨不定,那感觉好似用望远镜遥望远方。湿气对视觉的影响有如劣质的镜片,使距离和高度增大或缩小,空间感随时变换。透过这扇窗,艾达领略了湿气各种肉眼可见的形态——轻薄的阴霾、山谷中的浓雾、碎布片一般悬在冷山山腰上的朵朵云雾、还有整日不停地倾泻而下的灰色雨水,像是天上挂满了一股股的破麻绳。

她发现,要喜欢上这片云拢雾绕的隆起的土地,远比学会欣赏查尔斯敦傍晚安详的声音——漫步在贝特利街头,远处是萨姆特要塞,背后矗立着一栋栋白色的房屋,海风徐来,吹动蒲葵的叶子簌簌作响——更为微妙和困难。比较而言,这片倾斜的土地上的声音少些温和,多些粗砺。那些山坳、山脊和峰峦似乎是个错杂的封闭世界,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艾达今天拿在手里的是父亲的另一本书,一个边疆探险的故事,作者西蒙斯是查尔斯敦人,门罗的朋友。有几次,当他离开在艾迪斯脱岛上的农庄返回城里的时候,曾与艾达见过面。她想起西蒙斯,是因为刚收到查尔斯敦一位熟人的来信,里面提到西蒙斯因妻子不久前过世而痛不欲生,只有靠服用鸦片才免于疯狂。最后这半句话一直盘旋在艾达的心头,挥之不去。

她开始看书,尽管故事的情节跌宕生动,她心里却总是冒出吃点东西的念头。自打寻找鸡蛋出师不利,她还一口早饭没吃上呢,眼看着上午都快过去一半了。只翻了几页,她就把书揣进口袋,下到厨房,在碗柜里踅摸,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弄出一顿饭。忙了将近两个钟头,给炉子生火,试着用她能找到的唯一的酵母——苏打粉给小麦面发酵,等把那条东西从烤炉里取出来一看,模样就像一大块没烤好的面饼,外皮干裂,里面却黏糊糊的,味道和生面团差不多。艾达咬下一小口尝了尝,实在没法吃,就扔到院子里任鸡啄食了。晚餐她只吃了一盘小西红柿和黄瓜,用刀切好,上面洒了些醋和盐。吃完的感觉,也不比喝西北风强多少。

艾达把脏盘子和叉子留在桌上。她从沙发上拿起揉成一团的围巾,抖开披在肩膀上,走到门廊上站着向外看。天上无云,但迷蒙的雾气使蓝色的天空透着苍白和单薄。她瞧见那只大公鸡在下面的牲口棚旁边,它的爪子在地上扒几下,伸头啄一啄,然后耀武扬威地踱来踱去,分明不可一世。艾达离开房子,走到大门外的小路上。近来门前冷落,两趟车道沟当间已经长出一溜高高的紫菀和狗尾草。路两侧的篱笆上星星点点地开着黄色和桔色的小花,艾达走过去用手轻轻一碰,看着它啪地裂开,种子弹了出来。

——蹦蹦草,她出声地说道,很高兴总算有一样东西她说得出名字,哪怕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她沿路向前走了一英里,出了布莱克沟,转向通往河边的小路。她沿途采了一束野花——飞蓬、白芷、金鸡菊、万灵草,只要觉得好看就摘,不管是什么花。来到河边,她向上游的教堂走去。这条路是社区的干道,车辙深陷,已经沉降到水平面以下。低洼处被过往的牲口踩出一个个没膝深的大泥坑,遇到这样的地方,为免靴子陷进泥里,行人就从旁绕过去,走得多了,又在路边踩出一条条的毛毛道。路旁的树木压满了沉甸甸的绿叶,似乎经过一个漫长的夏季,它们已经厌倦了生长,一棵棵垂头丧气。但并不是由于干旱,这一夏雨水充足,路边河水深沉,悠悠流淌。

十五分钟后,艾达来到过去由门罗主持的小礼拜堂。和查尔斯敦那些漂亮的石头教堂比起来,它建筑之简陋还赶不上一只捕鸟器讲究,但它各部分的格局——那斜斜挑起的人字形屋顶、长宽高的比例、简单的尖塔——都明显地透出大方和雅致。门罗对小教堂生出了深厚的感情,它简洁而一丝不苟的造型正好迎合了他晚年淳朴的心境。许多次,当父女二人从河边走向这里时,门罗会说:这正符合神在本地的独特表达方式。

艾达爬到小山上教堂背面的墓地,站在门罗的墓前。黑色的泥土上刚长出稀疏的野草。还没有墓碑,艾达没有按照当地的风俗,在坟前安置一块平滑的卵石,或竖起一根栎木牌,上面浅浅地镌刻着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她从县城订购了一块刻好铭文的大理石墓碑,但尚未运到。她把野花放在坟头,捡起先前放置的一束。它已枯萎,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

门罗去世的那天,是在5月。艾达带着一盒水彩和一张画纸,准备去小溪下游临摹刚刚开放的杜鹃花。她走出房门,看见门罗正靠在梨树下的一把条纹帆布凉椅里读书,就停步随便聊了几句。门罗似乎有点儿疲倦,他说可能连坚持看完这一页的精神头都没有了,很快就得睡着。他让艾达回来时把自己叫醒,他可不想一直睡到傍晚潮气起来,还说恐怕他已经到了得有人搀扶才能从这么矮的椅子里起来的年龄。

艾达离开不到一小时,走回院子的时候,她瞧见门罗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里,嘴巴张着。许是打呼噜呢,她想,吃晚饭时可以打趣他,竟然青天白日的让自己露出这么不雅的姿态。她走上前想叫醒他,这才看见他的眼睛睁着,书也掉到了草地上。她跑上最后几步去推他,但手刚一接触到他的肩膀,她就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因为他的肌肤没有丝毫生气。

她出去求助,跑几步走几步,尽力快赶,抄近道跨过山脊,沿坡而下来到河边的大路,不远就是斯万哲家。在这条路上,他们家是最近的邻居。斯万哲一家人是她父亲教堂的会众,艾达刚搬到山里来不久就和他们认识了。赶到门口,艾达已经气喘嘘嘘,泣不成声。没等艾斯科·斯万哲把马车套好,雨就从西边过来了。当他和艾达一起赶着马车绕道返回山坳时,天色已晚,门罗全身精湿,脸上落着几片山茱萸的花瓣。艾达丢在梨树下面的水彩画,被雨水淋得绿一团粉一团,成了看不清眉目的大杂烩。

当天,艾达在斯万哲家过夜。她没有一点困意,躺在床上,欲哭无泪,久久地想着要是自己能死在门罗前面就好了。不过,她心中明白,受自然青睐的是另外一种次序:父母先去,然后才轮到子女。但这是一个残酷的安排,并不能使痛苦减轻,让人安慰,因为遵照这一规律,就意味着幸存者将成为孤儿。

两天后,艾达把门罗葬在鸽子河的支流小东岔河近旁的小山包上。上午天清气朗,从冷山吹下阵阵和风,整个世界都为之舒展起来。空气也临时转性,湿度极低,所有物体的色彩和轮廓都异乎寻常地鲜亮真切。四十个身穿黑衣的人几乎把礼拜堂坐满了。布道坛前,打开盖子的棺材放在一张锯木台上。门罗的面孔在死后整个萎缩了,松弛的皮肤受不住重力牵扯,面颊和眼窝都陷了进去,鼻子显得比活着的时候更窄更长。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阖上,缝隙中透出惨淡的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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