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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达把一只手拢在嘴上,扭身隔着过道对旁边的一个男人轻声说了几句话。他站起来,伸手到口袋里摸零钱,叮当几声脆响后,掏出两枚铜币。他走上前,在门罗的两只眼睛上各放一枚,因为,如果单放在睁开的那只眼睛上,就会显得不伦不类,让人想起独眼海盗。

追思悼词都是即兴而做的,因为附近再没有别的和他们同一信仰的正式牧师,而当地各浸礼教派的牧师都拒绝主持葬礼,只因门罗未能和他们一样,信仰一个耐心和仁慈都极其有限的上帝。门罗宣讲的教义实际上是,神不可能有和人一样的弱点,决不会因性情残暴而肆意地践踏人类,直至我们鲜血喷涌,浸透他的白袍。相反,神以同样疲惫而无奈的目光怜悯地注视着所有人,不论是最好的还是最坏的人。

所以,葬礼只能由会众中的几位男士致悼词,应付过去。他们一个接一个忸怩地走上布道坛,下巴几乎抵到胸口上,省得直接面对会众,尤其是坐在女士席第一排的艾达。她的衣裙,是头一天才染的,颜色墨绿,像公鸭头上的羽毛,染料的香味还没散尽呢。艾达面容沉痛,脸色煞白,像被抽出来的筋。

布道坛上,大家笨嘴拙舌地赞扬门罗的博学多识和其它的优点,说自从他离开查尔斯敦来到这里,就像一盏明灯一样照亮了社区;他们讲起他做过的许多琐碎的善事,他为人提供的通达的建议。艾斯科·斯万哲也站起来发言,与其他人相比,他更健谈一些,但紧张则是一样的。他提到痛失亲人的艾达,说等她返回查尔斯敦,大家都会非常思念她。

之后,会众中的六位扶灵人将棺榇扛到墓地,并用绳子把它放到墓穴中。棺木放妥后,大家站在墓穴旁,另由一人致最后的悼词。他回顾起门罗超凡的精力,他如何为教堂和会众不知疲倦地服务,以及他突如其来的衰老,并最终投入死亡永恒的睡眠。发言者似乎从这些简单的变故中看出了生命的无常本质,神的意旨是使其成为对所有人的一个启示。

向墓穴中填土的时候,大家都默立在一旁,但中途艾达不得不转过头去望向山谷,才能忍住悲痛。墓土填实并垒起坟丘后,大家才转身走开。莎莉·斯万哲抓着艾达的胳膊肘,拉着她一起下山。

——你就先住我们家吧,直到准备好回查尔斯敦,她说。

艾达停下脚看着她。我不会马上回查尔斯敦的,她说。

——天!斯万哲太太说,那你要去哪儿啊?

——布莱克沟,艾达说,我会留在这里,至少呆一段时间。

斯万哲太太眼睛干瞪了半天,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那你打算怎么生活呢,她问。

——我也不是特别有数。

——今天可不许你一个人回到那栋黑乎乎的大房子里。到我们家吃晚饭,住到你准备好了再走。

——真要多谢你,艾达说。

她在斯万哲家住了三天,然后一个人满怀恐惧地回到空荡荡的家。三个月之后,恐惧感多少淡了一些,但艾达并不觉得好过多少,因为现在的新生活似乎只是悲惨未来的一个序幕,她从中可以预见到,有朝一日自己将成为一个精力日衰的老妇人,被孤独的浪潮淹没。

————————

艾达离开坟地,一路下山,回到大路上后,她决定继续朝河上游方向走,抄近道返回布莱克沟。这样除了能快一些,还可以经过邮局,而且,顺道路过斯万哲家时,也许他们会请她吃点晚饭。

路上艾达碰见一位老太太,她赶着一口红猪和两只火鸡,要是它们乱跑,就拿手里的柳条抽打;随后,又有一个人从后面赶上来,他佝偻着腰,端着一锹烧得冒烟的木炭,从她身旁快速走过时,脚步不停,扭头咧嘴朝艾达一笑说,他家的火熄了,这是跟别人借的火种。紧跟着,艾达又在路边看见一个人,把一个沉甸甸的黄麻袋吊在一根栗树枝上。树上高高地停着三只乌鸦,它们静观下面发生的事情,一致缄默不语。那人身材粗壮,手持一根断掉的锄头柄,对着麻袋又锤又擂一阵猛打,弄得烟尘四起。他嘴里还念念有词,对麻袋不停咒骂,看光景似乎他没过上舒心日子,罪魁祸首就是这麻袋。沉闷的击打声、他喘气和数叨的声音,以及为每一下痛击寻找立足点而在泥土中移动脚步的声音响成一片。艾达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又掉头回来,问他究竟是在做什么。打豆子脱壳,那人说。他明白告诉艾达,在他看来,袋子里的每一颗豆荚都可恨。他怀着仇恨耕地、播种,带着仇恨架秧、锄草,带着仇恨看豆子开花、结实、长大。摘豆荚的时候,入手的每一个都要被他咒骂,然后像甩掉脏东西一样丢进柳条筐。整个过程中,连最后的吃也算上,他唯一喜欢的,就打豆子这一环。

艾达赶到磨坊的时候,天上的雾气还没散尽,但围巾戴在身上已经感觉太热了。她摘下围巾,卷起来夹在胳膊底下。水车轮转动着,不停地把水倾入水槽内,水花飞溅,哗哗作响。艾达把手放在门框上,感觉到整栋房子都随着水轮、齿轮、机轴和磨盘的转动而震颤。她把头探进门内,在一片机械运转的吱吱咯咯声中提高音量叫道:皮克先生?

昏暗的房间里混合着干玉米、朽木头、长着青苔的引水槽和流水落下散发的各种气味。从房门和两扇小窗透进的微光穿过空气中浓密的玉米粉尘,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磨坊主从磨盘后面走出来,两只手互相搓了搓,扬起更多的灰尘。他来到门口,迎着外面的光亮,艾达这时瞧见他的头发、眼眉、睫毛以及胳膊的汗毛上都挂着一层灰白色的玉米粉。

——来取信?他说。

——如果有的话。

磨坊主走进邮局。所谓邮局,不过是一间靠着磨坊搭建起来的小小棚屋。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封信,翻过来掉过去地端详了一番。艾达接过信,插进口袋中西蒙斯写的那本书里,然后继续沿路朝斯万哲家走去。

艾达看见艾斯科在牲口棚旁边,他正弯身用锤子往车轱辘里打一根自己用洋槐树枝削成的销钉。看见艾达从路上过来,他放下锤子,直起身,两手支在车辕板上,一双手的颜色和粗糙程度几乎看不出和车板有什么差别。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艾达走到近处,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湿陶土般的味道。艾斯科瘦高个子,一头干草般乱蓬蓬的灰发向上支楞着,好像山雀头顶的羽冠。

他很高兴有个借口可以歇口气,陪着艾达穿过栅栏门回屋。艾斯科一直把木栅当成拴马桩,栅栏的尖头已经被百无聊赖的马匹咬得参差不齐。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性的树木和花草,只有五、六棵高大的栎树和一口带盖的水井,这在一个处处流水的地方可是个少见的东西,不过,谁叫他们家住在“无河沟”呢?房子很大,曾刷过白漆,但巴掌大的油漆已经一块一块地脱落,所以说它现在看着像一匹花马也不为过,不过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全部变成灰色的。

莎莉坐在门廊上串豆荚预备做干豆角,头顶的椽子上已经晒起了长长的五大串。莎莉浑身上下珠圆玉润,皮肤晶莹光洁,像打了一层蜡,已经花白的头发被散沫花染色剂染得跟骡子背上的毛似的。艾斯科给艾达推过一把靠背椅,又进屋给自己搬出一把,坐下来剥豆壳。谁也没提到吃饭的事儿,艾达仰头看看灰白的天空,亮处太阳所在的位置表明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她略有些失望,斯万哲两口子肯定早就吃过饭了。

三个人默默地坐了一小会,耳中只听捏开豆壳的噼啵声、莎莉的针线穿过豆荚的哧哧声,以及屋内壁炉上的钟发出的好似用指关节敲打盒子一样的滴答声。艾斯科和莎莉舒坦地干着活,有时不约而同去筐里抓豆子,两人的手就碰到一起。他们的动作都慢悠悠的,不急不忙,互相之间温情款款,每拿起一颗豆荚,也像是带着无限怜惜。虽说有孩子,他们的婚姻却保持了通常无子女家庭才有的那种浪漫情调,两人之间的热恋期似乎一直没有彻底结束。艾达知道斯万哲两口子是温馨的一对儿,但并不觉得他们的融洽关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从小就与一位鳏夫一起生活,艾达心里对婚姻该是个什么样子并没有真正的概念,也不清楚日复一日的共同生活是多么不易。

他们的话头从战争开始。前景似乎不妙,联邦军已经开到了山的北边,如果报纸上彼得斯堡堑壕战的报道可信,弗吉尼亚的局势也日益危急。艾斯科和莎莉对这场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说是一无所知,他们只清楚两件事:其一,总体来说他们反对打仗;其二,艾斯科已经上了岁数,农场上需要有人帮手了。再加上其它许多原因,他们将很高兴看到战争结束、看见儿子们从大路上走来。斯万哲的两个儿子都去参战了,艾达问有没有他们的消息。但夫妇俩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收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了,甚至连他们在哪个州都说不上来。

斯万哲夫妇从最初就反对战争,并且和许多山里人一样,直到最近还大体上对联邦军抱有同情。但到如今艾斯科已经对双方都心怀怨恨,而且几乎是同样地惧怕。联邦军步步推进,现在和他们只隔着北面的高山,艾斯科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来抢粮,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把人洗劫一空。他刚去过县城,一个消息传得满城风雨,柯克和他率领的北军已经在州边境附近发动袭击。他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突袭了一户人家,洗劫了农场,凡是可以吃的东西,不管是粮食还是活物,能带走的统统带走,末了还一把火烧了玉米仓。

——这就是所谓的解放者,艾斯科说。而我们自己那一帮人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更坏。提格和他的民团张牙舞爪地到处叫嚣,像一伙子强盗,横行霸道,怎么对他们有利就怎么来,其实就是一帮想方设法逃避兵役的渣滓。

他听说艾伦德夫附近有一家姓欧文斯的,在吃晚饭的时候被民团的人赶到院子里,提格说他们是亲联邦分子,而且有红绳会成员的嫌疑,因此所有钱财一律得没收。他们先是把房子拆得七零八落,之后又用马刀在院子里插来插去,看哪儿有刚挖过的新土。他们抽了欧文斯一顿耳刮子,接着又打他的老婆,然后把他家的两条猎狗并排吊死。看到欧文斯对这些都没当回事,他们就把他老婆双手反扭到背后,用一根绳子绑住两根拇指,吊到树杈上,直到脚尖刚好着地。但欧文斯仍是一个字不说。所以他们又把她放下来,用围栏拐角的木桩子压她的拇指,可那男人照旧不为所动。

孩子们在一旁嚎啕大哭,欧文斯太太趴在地上,拇指给木桩压着,哀号着说家里经过战争的苦日子还剩下一些银餐具和金币,她知道丈夫把它们藏了起来,埋在什么地方,但她不清楚是埋在哪儿。她一开始央求他说出来,然后又求民兵放过她,最后,见丈夫还是一言不发,她就哀求他们先把他杀了,至少可以让她瞧着解解恨。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民兵中一个长着白头发名叫柏奇的少年人说,他觉得也许他们应该就此罢手走人。但提格用一把短枪指着他说,用不着别人告诉我该怎么对待欧文斯这类人和他们的老婆孩子。如果不让我给这些人应得的惩罚,还不如叫我向联邦军投降。

艾斯科说,最终,他们一个人也没杀,也没找到银器,只是等得不耐烦就拍马上路了。欧文斯的老婆当场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丈夫,到城里和自己的兄弟住在一起,只要有人愿意听,就把这事讲上一遍。

艾斯科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两只小臂搭在膝盖上,双手自然下垂。看那神态似乎在打量门廊的地板或是在估算皮靴的磨损程度。他就这样呆了半晌。艾达凭经验知道,如果是在外面,他这时就会朝两脚当间吐一口唾沫,然后非常入迷地盯着它瞧。

——这场战争是另一码事,过了一会儿他开腔说,没有谁的汗水是一文不值的。平原上棉花种植园的那些阔佬,每天都在窃取别人的劳动,但我想,有朝一日,他们可能悔不当初没有自己动手去割那该死的棉花。我只想我的儿子回家,去开垦那片洼地,而我自己坐在门廊上,钟每半小时敲响时,就喊一嗓子:干得不错!

莎莉点点头,“唔”了一声,似乎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说起其它的事情,艾达津津有味地听艾斯科和莎莉逐一列出他们看到的表明严冬即将来临的各种古老预兆:灰松鼠在山胡桃树上奔忙,拼命要储藏更多的坚果;野海棠结着厚厚的蜡皮;毛虫背上长着宽宽的黑色条纹;蓍草用双手一搓,发出霜雪般冷洌的气味;山楂果鲜艳夺目,红得像血。

——还有其它的预兆,艾斯科说,不好的预兆。

全县发生的种种异像和征兆都装在他肚子里。据说卡塔鲁奇附近有头骡子生了仔,巴萨姆的一头母猪生下长着人手的小猪;卡芙溪的一个人说他杀了只绵羊,羊肚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心脏;大罗瑞的几个猎人说他们听见猫头鹰口吐人语,虽然讲的是什么众说纷纭,但大家一致同意的是,当猫头鹰讲话的时候,天上似乎出现了两个月亮;连续三年,冬天居然听得到狼嚎,夏天歉收。所有这些,都预示着厄运将临。艾斯科的想法是,虽然迄今为止他们未受到战争的直接侵害,但它带来的灾难即将漫过山口,把他们全部吞没。

片刻的沉默后,莎莉问道: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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