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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一个沙砾坑旁边。不是那种用庞大的机器挖出来的大坑,不过是一个很多年前某农场主一定用它赚了点钱的小坑。实际上,它太浅了,会让你认为它可能有别的用处,也许是房子的地基,只是后来房子没盖成。

坚持让大家注意那个坑的是妈妈。“我们现在住在加油站那条路上的老沙砾坑旁边。”她对人说,然后哈哈大笑,因为她很高兴摆脱了和镇上那座房子有关的一切,街道,丈夫,她过去的生活。

我几乎不记得那段生活。也就是说,我清楚地记得某些部分,但无法将之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我脑子里关于镇上那座房子的记忆只有我以前房间里画着玩具熊的墙纸。在这座新房子里——其实是一座拖车房——姐姐卡萝和我睡两张很窄的小床,上下铺。我们刚搬去的时候,卡萝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以前的房子的事,努力想让我记起这个那个。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她会谈这些,通常说到最后我什么也不记得,她就会很生气。有时候我想我其实记起来了,但因为我记得的和她说的相反,或者因为害怕记错了,所以我假装不记得。

我们是在夏天搬进拖车房的。我们把狗带来了。布丽兹。“布丽兹喜欢这儿。”妈妈说。这是真的。哪只狗会不喜欢把镇上的街道换成开阔的乡村呢,即便镇上有宽敞的草坪和高大的房子?它迷上了对每一辆开过的汽车吠叫,好像这条路是它的,还时不时叼回家一只被它杀死的松鼠或土拨鼠。刚开始,这让卡萝感到很苦恼,尼尔和她谈了一次,向她解释了狗的天性,以及某些东西必须吃其他东西的生物链。

“可它有狗粮啊。”卡萝争辩说。但尼尔说:“假如它没有呢?假如有一天我们都消失不见了,它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呢?”

“我不会,”卡萝说,“我不会消失不见,我会永远照顾它。”

“你真这么想?”尼尔说。然后妈妈开始干涉,让他转移话题。尼尔总喜欢开启美国人和原子弹的话题,而妈妈认为我们还不应该谈论这些。她不知道当他谈论原子弹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原子蛋。我知道这个理解不太对劲儿,可我不愿意提问,然后被嘲笑。

尼尔是个演员。镇上有一座专业的夏季剧场,这在当时是新生事物,有些人对此非常热心,另一些人则感到担心,怕它会招来一班乌合之众。妈妈和爸爸属于赞成的一方,妈妈尤其积极,因为她有更多的时间。爸爸是保险经纪,长时间出门在外。妈妈忙于各种为剧院募款的活动,还帮剧院做服务性质的工作,担任引座员。她年轻漂亮,常被误认为演员。她也开始像演员一样穿着打扮,披着披肩,穿着长裙,戴着晃悠悠的项链。她任由头发变得凌乱,而且不再化妆。当然,那时我并不明白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妈妈就是妈妈。但毫无疑问卡萝注意到了。爸爸一定也注意到了。但以我对爸爸的天性和他对妈妈的感情的了解,我想当他看到她这样率性的打扮是多么漂亮,和剧院的人在一起又是多么相配,可能会感到很骄傲。后来,当他谈到这段时光的时候,他说他一直是赞成艺术的。现在我可以想见妈妈的尴尬, 如果他当着她剧院的朋友这么说,她一定会感到难为情,并用大笑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嗯,后来出现了一个情况,这个情况本来是可以预见的,而且很可能已经被预见了,但不是被爸爸。我不知道其他志愿者身上是不是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我所知道的是——尽管我并不记得——爸爸哭了,一整天都在家里跟着妈妈,不让她走出自己的视线,拒绝相信她。她没有告诉他任何一件可以让他感觉好过一些的事,而是告诉了他一件令他感觉更糟的事。

她告诉他孩子是尼尔的。

她能肯定吗?

绝对肯定。她有记录。

那么发生了什么?

爸爸不哭了。他得回去工作。妈妈收拾好我们的东西,带着我们去了乡下,和尼尔一起住在他找到的那座拖车房里。后来她说,她也哭过。但她还说她感到了活力。也许是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有了活力。她感到仿佛获得了一次机会;她的人生重新开始了。她告别了那些银器,瓷器,装修方案,花园,乃至书架上的书。现在她要生活,而不是阅读。她把衣服留在壁橱里,把高跟鞋留在鞋架上,把钻戒和婚戒留在梳妆台上,把丝绸睡衣留在抽屉里。她打算至少有一部分时间要在乡下赤身裸体地四处走动,只要天气暖和。

这个想法没能付诸实践,因为当她试着这么做的时候卡萝跑到小床上躲了起来,甚至尼尔也说对这个想法并不热衷。

他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尼尔。他的处世哲学,正如他后来所说的那样,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欣然接受。一切都是礼物。我们给予,我们接受。

我对这样说话的人心存怀疑,但我不能说自己有权怀疑。

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演员。他说,他从事表演是为了做一个试验。看他能在自己身上发掘什么。读大学时,退学之前,他曾经在《俄狄浦斯王》里出演歌队的一员。他喜欢那样——抛下自我,与其他人融为一体。后来有一天,在多伦多的大街上,他遇到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想在一家新的小镇戏剧公司找一份暑期工,正要去试戏。他跟着去了,因为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结果他得到了那份工作,而那个家伙却没有。他要演《麦克白》里的班柯。有时候班柯的鬼魂能被观众看见,有时候看不见。这次他们想要一个能看见的版本,而尼尔的身材正合适。完美身材。一个实实在在的鬼魂。

在妈妈突然宣布她的惊喜之前,他原本就打算在我们镇上过冬。他已经找到了这座拖车房。他有足够的木匠经验,可以得到装修剧院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可以让他支撑到春天。那是他所愿意考虑的最远的未来。

卡萝甚至不必转学。她在沙砾坑旁边那条短短的小巷尽头搭校车。她不得不和乡下的孩子交朋友,也许还得向以前曾是她朋友的镇上孩子解释一些事情,但她这么做是否有困难,我从来没有听说。

布丽兹总是在路边等她回家。

我没有上幼儿园,因为妈妈没有车。但我不在乎没有跟其他孩子在一起。卡萝回家后,有她和我在一起就足够了。而且妈妈经常爱闹着玩。那年冬天,刚下雪,她就和我堆了一个雪人,她问:“我们叫它尼尔好吗?”我说好的,然后我们在它身上插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让它看上去很滑稽。我们决定当他的车开过来的时候,我就跑到房子外面去说,“这是尼尔,这是尼尔!”同时指着雪人。我这么做了,但是尼尔气呼呼地从车上下来,大叫着说他差一点撞到我。

我难得见他表现得像个父亲,那是其中一次。

冬天的白昼之短,当时一定让我感到惊奇——在镇上,黄昏时街灯就亮了。但孩子很容易适应变化。有时候我想知道我们的另一座房子怎么了。我并不完全是想念那座房子或者想再住在里面,我只是想知道它到哪儿去了。

妈妈和尼尔的快乐时光一直持续到夜里。如果我醒了,要去厕所,我就叫她。她会高高兴兴但不急不忙地过来,身上裹着一块布或一条披肩,还带着一种气味,让我联想到烛光和音乐。还有爱。

的确发生了一件不那么令人安心的事,但当时我没去试图弄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布丽兹,我们的狗,不是很大,但它似乎也没有小到可以塞进卡萝的大衣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她把狗藏在大衣里,带上校车,然后没有直接去学校,而是带着布丽兹去了镇上我们原来的房子,那里离学校不到一个街区。爸爸回家独自一人吃午饭的时候,就是在那里发现它的,在冬天的门廊上,门廊没有锁。它竟然自己跑到那里,像故事里的狗一样找到回家的路,令人大感惊奇。卡萝大吵大闹,宣称那天早晨根本没看见狗。但是后来她犯了一个错误:她又试了一次,差不多在一个星期之后,这一次虽然校车上或学校里没有人怀疑她,但妈妈怀疑了。

我不记得是不是爸爸把布丽兹给我们送了回来。我无法想象他出现在拖车房里,或者出现在屋门口,甚至出现在通往拖车房的路上。也许是尼尔到镇上的房子去把它接了回来。这并不是一个更容易想象的情形。

如果我说的这些听起来让人感觉卡萝总是不高兴或者总是在谋划什么,那不是事实。我说过,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确想让我说一些事情,但她并非一直不断地表现不满。闷闷不乐不是她的天性。她太渴望给人留下好印象了。她喜欢别人喜欢她;她喜欢搅动房间里的气氛,让人看到甚至可以称作快乐的希望。对此她比我想得更多。

现在我想,她是更像妈妈的那个。

她一定被盘问对狗做了什么。我想我能记得一些对话。

“我这么做是为了恶作剧。”

“你想去和爸爸住在一起吗?”

我相信她被问到了这个问题,我相信她说了不。

我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她做的事在我看来一点儿都不奇怪。也许年幼的孩子就是这样——异常强大的年长的孩子做任何事都不会显得不正常。

我们的邮件被投递在路边一根杆子上拴着的一只锡铁盒子里。除非风雨特别大,妈妈和我每天都走过去,看有什么给我们的东西。我午睡起来后我们就去。有时候一整天里我们只在那个时候出门。早晨,我们看儿童电视节目,或者我看电视她看书。(她放弃阅读的时间不长。)我们热些罐头汤做午饭,然后我去午睡,她接着看书。现在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胎儿在肚子里动来动去,我能摸到。孩子的名字叫布兰迪——已经起好了布兰迪这个名字——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天,我们沿着小巷走过去拿信,实际上当时我们已经离信箱不远了,妈妈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

“别出声。”她对我说,虽然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玩穿着靴子在雪地里拖着脚走的游戏。

“我没出声。”我说。

“嘘。转身。”

“但我们还没拿信呢。”

“别管了。只管走。”

接着我注意到,布丽兹原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不在前面就在后面,现在它不见了。马路对面有另一只狗,离信箱只有几英尺远。

我们回到家,把等着我们的布丽兹放进来,妈妈立即给剧院打电话。没有人接听。她又打电话给学校,请人告诉校车司机,让他把卡萝送到家门口。结果司机没法这么做,因为上次尼尔铲过小巷里的雪之后又下过雪了,但是他——那个司机——一直看着她走进家门。那时狼已经不见了。

尼尔的看法是根本就没有狼。就算有,他说,也不会给我们造成危险,也许因为冬眠,它一定很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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