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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早听说冯焕章先生治军纪律严明,与士兵共生活,叫得出每一士兵的名字。在天津时,从张敬舆先生处知他刻苦慕学,很爱国,辛亥革命时在滦州有起义活动。这历史和风格颇引起膺白的好感和兴趣,首都革命之愿,像这样一个北方军人,该是最适宜的同志,可惜不在一处,无缘熟识。膺白所作两本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书出版,冯看后甚为欣赏,买了几百本分给部下读,其中有人后来遇见膺白,背得出几段警句。这是冯从混成十六旅旅长到督陕、督豫,声誉最盛时期,我们正在欧洲旅行。

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的秋天我们从欧洲回国,正值直奉战罢,直系得胜,旧国会又在北京召集开会,黎元洪复职为总统,王宠惠组织内阁,张绍曾为陆军总长,政象似乎又有南北可以沟通的朕兆。膺白到了上海,被南京教育界的朋友请去讲演,被北京的朋友催去见面,只出席上海职业教育社一个讲演会,即比我先动身离沪,我在沪等候行李,约定仍到天津卜居。

在我们出国的期间,上海金融界出过一件事情,交易所的暴兴和暴落。这个风潮影响了中国当时正萌芽的纱布业,亦拖倒了我们几个弃官从商以有限积蓄在上海谋生的朋友。我们在纽约时,一天李国钦先生带来一大卷中国报纸,他指着满封面形形式式的交易所广告,很不屑而叹息,特别点出一个曾为内阁次长且在青年会服务的人,做一个交易所的董事长,说:“你们看!你们看!”这是我们初次听到中国有交易所这件事。李先生是在美国经商致富,但颇不以上海这种投机做空事业为然。膺白对商场向少关系,我们亦不留心商业广告,闻言只有浅浅印象。岂知我们到上海之时,正值许多人因交易所而破产,非北即南,不得不回向政治谋生活。产业不发达本与政治混乱互为因果,然这次投机风潮,牵涉到商界以外的中产知识阶级,则在中国为初次,不独影响中国产业之正途前进,亦且加速中国政海变迁。

上章记我们到天津之日,张敬舆先生在车站接我们,张先生这时已有入阁消息,不久他入京为陆军总长。膺白同我商量,仍欲居家天津,我们在天津意租界五马路租定了屋。我刚刚布置好了一切,而膺白受命督办全国财政会议事宜,重又搬家北京,这是民国以来他第一次在京受职,岳军先生为其总务处长。王(宠惠)内阁为直系尤其洛派所支持,亦为辛亥南京政府之人在北京组阁第一次,其与洛派如何关系,我们海外初归,并不深知。膺白与亮畴先生是公谊多于私交。洛派是指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时驻洛阳。

这个全国财政会议并未开成,一因中国政治分割已久,各省与中央少休戚相关之谊,派出代表甚慢,江苏似系响应最早的一省;二因王内阁不久辞职。下面一封叶玉甫(恭绰)先生的信,是手边仅有的涉及财政会议材料。信长卷纸一束,由日本寄来,当是直奉战后交通系失败避居海外时发,并似来信得膺白复信后之再来信,其中颇有民初财政史料。膺白复信我未见,函中“远游感想”及末段“读书”云云,当为去信语。沈君即吾弟君怡,由交通部派赴德国留学,在叶长交通部任内。

奉诵复书,语长心重,猥承指导种种,尤切感荷。所云远游感想无人可以倾吐,弟前次归国,即满抱此种悲观,固不待今日而始有此现象也。至财政会议一事,论理本应早开此种会议,以为解决财政困难之方策,第今日各省曾有何人感觉有扶持中央财政之必要者!当局者无论矣,一般人民以平日感情太乖,亦绝对不欲问其死活。除少数经济界中人,知今日政府财政与国民经济亦有不可解之关系,未甚淡视外,他固绝不措意也。十年以来,吾辈枉负经济财政之重名,其实所怀抱者,何尝得尽百分之一。“无政事则财用不足”,此本金科玉律,乃自项城时即绝对不措意及此,徒以威权尚盛,勉得补苴,然虽不足以云理财,尚可以云筹款,且用度亦尚有节。(此语公当信之。项城时,中央每月五六百万为止矣,即西南战役,有如合肥时代之用巨资乎?至外传帝制用款,除军事外,实不过数十万元,以较今日种种无名之费渺乎小矣。)地方未尽虚耗,而筹备及整理之举,亦颇愿施行,盖项城所知者系无财不可以为悦,故凡足以裕财之计,无论治本治标皆愿从事也。(如整理币制一事,公知今日墨西哥之“光鹰”及“站人”所以绝迹之故乎?盖民二、民三时,梁三水力持先认定一种银元为标准,而逐渐淘汰其他杂币之说,乃选用北洋造之一种龙元,而毁其余模,并准商民自由请铸,不收铸费,仍于上海市面造出此种龙元之单独行市,使逐渐与英洋齐价,故不三年而外币几绝迹。逮周缉之继任,立即取销不收铸费之议,事为大阻,不然吾国银本位之根柢早已立定,或乘欧战时已可行虚金本位矣。)其时周氏以善于搜括,故颇得袁氏信任,其式虽旧,然犹欲力守前清末造之规模。(如对征收官则严定比较,对滞纳则力主清查之类,虽决不足语乎财政,然犹有彼之管理财政方策也。)逮洪宪以还,合肥当国,高掌远跖,不亲细务,而财之与政,乃分而不可复合。自是以降,棼乱如丝。去岁靳氏当国,讨论财政,仆其时满腹新感想,如公今日,乃力陈须先活动国民经济之理由,乃同僚皆目笑存之。厥后仆屡言“无政事则财用不足”,靳屡言“有钱则万事皆有办法”,始终龃龉,遂成隙末。此段历史外间知之者稀。今日全国与吾辈差池者无论矣,其谬相推重者,或在乎能以筹款之一点,或竟以为“吾辈有钱,自己可拿出若干,以济公家之急”,乃绝无承认其对吾国财政整理之有特别研究者。吾侪之自炫固无谓,乃亦不必也。吴子玉去年使人以财政求教于三水,三水告以整饬直鲁豫三省吏治,以期收入增加,渠等乃大失望,盖彼等以为三水将教以如何借款及搜括之法也。彼等皆存一不顾子孙之计,如何能与言财政之正轨。彼等胸中又恒怀一“项城时代梁某能筹款之影子”,不知其时筹款之法,本非以搜括抢掠为事。即以公债言,三四年之公债至今成绩何如者?五年即非吾辈所办矣。且项城所出不妥之主意,经吾辈打销者,不知若干;且日日诱之进行治本之策,渠亦多所了解且愿从事。(盖袁因以天下为家,反而肯以天下为重,其动机虽未合,而事实却如此也。)如非洪宪之一番蹉跌,早已大有规模矣。今日各省长官及中央当局,肯为一年之计者恐已甚稀,如何能与言及此。故欲望全国财政之有办法,须中央与地方财政均有办法,欲中央财政之有办法,又须地方财政之先有办法。盖中央无土地人民,势不得不倚赖各省,各省自己先无办法,如何能不扰乱中央之财政。今试问各省财政何至于无办法,大约不外下列数因:甲、地方不安,乙、吏治太坏,丙、旧日财务系统之解纽,完全不知考核厘剔为何事。如山东之县知事,大抵皆由督军省长及省议会串合卖出,江浙之厘差等,亦强半皆然,否则副官差弁出而任征收,至兵匪之蹂躏,致负担力之锐削,更人所共知矣。河南一省依输出入之状况而论,每年民间富力必增二三千万元,而吴氏日日忧贫,豫人复怨声载道,此何故耶?即以上数因也。阎百川号为能治事,然不知人民经济及市面金融为何物,至今晋人不加富,而新政且以无款而穷于措施,实则山西何至是乎?故各省财政状况不改善,弥论其与中央如此睽乖,即十分拥戴中央,渠亦手足无措。今日欲各省财政之改善,只有二途:一、各省长官能专任一有识力手腕之人,使之理财不掣其肘,则本省之财政自裕,除自给外,不必定截中央之款;二、各省省民能进而监督用人理财各事。至二者在今日孰为有望,皆不易言也。至开一种会议,清清楚楚的分家,中央求各省之谅解,使知有存此中央之必要,及内外债之信用之宜保全,此其事迟早当办。但目下此种会议能否开成,及能否有效,殊未可必也。仆等向来主张加税裁厘,而以关、盐、烟、酒、印花与交通及其他官业收入,划归中央,其余统归地方,如此,则中央除每月支出官俸政费七八百万元外(官俸行政费军警费应不得过五百万元,余以充直辖之教育费,亦不甚俭矣),尚可以其余分年归还积欠,而于地方无损。至各省应用全力整理地税,必足自给有余。此种划分恐迟早必如此办法,盖地税非划归地方不能整理,而此一大财源如不整理,收入必无望大增也。执事苦心孤诣布置此事,极所佩仰,似不妨姑尽己责,不求近功,但使与会者能输入若干之智识于胸中,或转相传播,则其功能即属不小矣。至承示二端,第一事弟已行之,在此无事,惟读书耳。其二则夙怀至今,未敢稍懈,虽真龙无几,而好之自如。近日颇感觉宣传之必要,故恒作长函,述其所怀,尊意注重讲演,正合鄙意,盖无论何政策,不得一般了解,殊难实行也。沈君闻志趣向上,极慰。但报载德对外国学生增收学费至三万马克,恐受影响,如何如何,敬复,即颂大安!

膺白先生 不知名上

民十一年十二月三日

这时直系领袖曹锟为直鲁豫巡阅使,驻保定,而指挥全局者为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驻洛阳。曹虽系不读书武人,然性忠厚,人言其为第三师师长时,某次战败,众已尽退,曹独倚墙从容,一部下促之始走。吴与张敬舆都主张在庐山召集国是会议,谋南北之统一。张寄膺白信言:“庐山国是会议之提议,虽尚未见诸实行,已有披靡一世之概,中国统一之期,当在不远,深望大驾早回,共图中华之新建设。(十一、一、廿六、寄美国)”历来两系相争,未得手的一方常不惜迁就过去或未来的政敌,北方相争时联南方,南方亦然。王内阁、旧国会、黎氏复职,虽亦多少由此形势而来,然谓当时无人有心为善,亦未可言。无奈武人之气势,国会之卖弄,不择手段,每况愈下。少数之善,在野时几希之善,均入狂澜与共倒。

曹锟急要做总统,亦不择手段,以吴佩孚得其信用之专,而无可奈何,不能劝阻,终成贿选。最可惜者,吴并非主张贿选之人,却逼成拥护贿选之势,以声罪讨伐而穷兵为戏。他被人称为吴秀才,私生活甚严肃,自拟关岳,对曹锟始终不二。声言不入租界,确未见他住租界。膺白最后一次到北平,岁时存问,他绝不以国民军之故,略提往事稍露形色,与其他失意人物之悻悻然者不同。生活亦不裕,不失为胸中自古其道德标准而守之不失者。膺白认识他,亦由张敬舆而起,吴张结儿女姻,吴派迟程九(云鹏,实系真媒)来请膺白为大宾,先送兰谱。

膺白许愿在北方竟辛亥之功,然时时以国家为前提,不以革命为究竟。现在,社会不以他为异己,当局看他作书生,他可以加紧努力了。北洋军阀虽已分裂,然地盘广大,根蒂深久,对国家为祸不为福,去之却亦无法。皖系曾与日本结深缘,误国家众所周知。奉系则入关而争,不惜放任后顾之敌,退而自守,又厌恶其索偿与掣肘,忽视外敌,与我们根本难容。首都革命之愿,于是寄在直系,直系虽颟顸,而无国际背景。膺白与冯焕章先生共事时,除基督教,尚不闻其与国际有接触。

膺白到过洛阳一次,吴子玉先生邀与同饭,同往郊外试炮,听其言论,甚为失望。他说:“科学吾国古已有之,格物一章而今亡矣,就是到西洋去了,老子出关西去,格致之学被他带走。”试炮时,自称其目测之准,遥指一点,说若干米,试之果然,左右叹服。这样自封自是态度,当大任是可忧的,与新世界亦距离太远了。十年后,他还告诉膺白:尧辟四门即国会。

吴甚厌恶冯,抑制其发展,冯两次失去已得之地盘,而队伍则反扩充,由陕西而河南,到北京郊外的南苑北苑,就陆军检阅使一个空名闲职,所部饷项无着,张敬舆是其在二十镇时老上司,吴抑制冯,张则帮他。在张组阁及陆军总长任内,准冯之队伍正式编为一个师,三个混成旅,并指定崇文门税关及京绥路局两处,为冯军饷项所出,冯于是反而得到在近畿练兵机会。

南苑与北京间汽车一小时可达,膺白与冯见面机会渐多,渐渐熟识起来。他请膺白去作定期讲演,膺白每两星期出城往南苑一次,每次讲演两小时,冯自己与全军营长以上官佐同听。膺白这时在北京很忙,在内阁、北大(膺白在北大讲军制学的稿系岳军先生代笔)、师大,担有职务或功课,但从不却冯氏之请。往南苑的路极不平,我们的车很旧,两小时往返路程,两小时不断讲话,他夙有胃病,颠簸而归,常捧着肚子叫痛,许久说不出话。我几次劝他告假,他说:“这个集团可能为北方工作的惟一同志,彼此必须认识了解,且此中必有他日方面之才,能多认识本国及世界局势,或者少误国家事。”无论如何忙与累,南苑之行不怠,自然而然,与冯常常谈起时事来。一次,冯说到李汉老如何云云,膺白问其人是谁,冯笑曰:“您老在阁不识此人?”盖曹之嬖人李彦青字汉卿,要人无不与之结欢者。冯亦请过膺白阅他的兵,黎明骑马越阜跃沟,同看操。膺白最后一次在冯军讲演毕,请冯开一名单,定一日期,他要请其听众冯之部属到吾家吃顿便饭。膺白一向不私下结欢有力者之左右,恐乱人秩序。这点,好处在有力者对之无疑虑,坏处其左右以为他目中无人。这日请的是晚饭,但客人很早已从南苑到来,且传述冯关照的话:“黄先生不是空闲着的人,他为爱国肯来指导我们,北京城里有地位的人谁还像他那样,你们早点去,谢谢他。”这是仅有的一次,在我们糖房胡同寓所,请冯部属,从来没有请过冯自己。

北京城里通常应酬很多,打牌是常有的事。太太们请客更是请打牌,帖子上写着下午二时,我以为是请中饭,按时而往,上过当,闹过笑话。后知不打牌尽可迟去,然七点钟该是晚饭时候,不能再迟,到则见满屋一桌一桌的牌,人多则分作几间,往往到八点九点还不开饭。大家心在牌上,可怜燕翅全席大半敷衍了事,有庶务科算账。亦有放着鸦片烟盘提神消遣。混在其中,日日往来,话即好说。在势之家,素不相识之人,逢着拜寿道喜,只要肯随俗,即可上门,如此相熟。我本非怕出门之人,经过这些,视酬应为畏途,朋友说我生“怕见人”病。我家亦不能舍正事而款待多方。请客无此铺张,索然寡欢。心以为非,不敢表示,不参加之事须小心设辞,不然故意立异,在小节目上不随俗是非常得罪人的事。膺白应饭局亦务必周到,朋友告诉他:宁可到而不吃,不可不到。有一次赴五个饭局,空腹而归,此种生活,我们常常叫苦,觉无地自容。他僚友某君,一次很认真要我劝膺白从俗,他说:“谁家谁家,来者不拒,宾至如归,厨房同时开得出几桌酒菜,议员记者随时光临,情不疏隔,自然攻击减少,笑骂不生。”他说:“外面称膺白为穷总长,不请客,不联络感情,这样如何做得开,实大大影响其政治生涯。”我谢他好意,但说:“乌烟瘴气必同归于尽,正想尽力维持一点清明空气,不拟劝也。”膺白在职时,除在署秘书外,家里有一人专为他答复介绍人事的信。他的朋友唐少莲(凯)先生素称忠厚,常常搁笔大笑,要求之离奇,与措词之幼稚,出意料之外也。参众两院议员之信尤多,不必相识。岳军先生在北京的一段期间,住在吾家,代膺白见客。岳军先生见客后,用小册记明事故,有许多人仍要见膺白自己,而事故亦多半为请托。一日早餐时,二人面红耳赤而散,我奔走其间相劝。岳军先生要膺白耐烦,人事周到,误会可少,原为膺白。膺白最不长于人事,无办法而敷衍,不肯。夙有胃病,饭桌上甚易动气。这实是民生凋敝到极点,群向政治机关谋生,而少数集团犹是杳无止境地醉生梦死。贤如蔡孑民先生,其介绍北大学生书信之多,不可胜数,青年出路之难可知。膺白回国初次任职,第一个引用的北大李君即蔡先生所介绍。

膺白在教育部时,一次不知内阁同僚中何人生日,同人公宴唱堂戏,事后庶务来收账,总计七千余元,每人摊派二百余元,门房问我是否送教育部。教育部是最苦的一部,薪水常欠,我愿在家里付出。不久,又来一份“同人公启”的堂会通知,请签名,我叫门房退回,说已另外送礼。我退回公启以后,正恐过分得罪了人。事有凑巧,次日见报载冯玉祥启事一则,大意言同僚有庆,分别送联致贺,时势艰难,不再参加公份等语。这是北京城里少有的话,颇煞风景,却令人称快。

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的秋天,又一次直奉之战正开始。此时直系当朝,奉系为敌,皖系赋闲,在南方则粤系为尊。奉皖粤有三角联盟之说,信使往还。

一天夜里,膺白回家特别迟,他告诉我在船板胡同冯先生寓所谈天。膺白没有到过冯的私宅,我亦初次听到冯住船板胡同。这日,他们先在另外一处地方晤见,冯邀他到私宅,谈话只他二人。从行将开始的内战谈起,膺白反对内战,“万恶之内争”一语,在其文章和言论中屡见不鲜,冯所深知。冯语膺白:“吴二爷脑筋里没有民国的民字,这样穷兵黩武下去怎么好?”吴二爷即吴佩孚。于是他们谈到深处,渐渐具体,拟以一支精兵倡议和平,在北京完成辛亥未竟之功。冯又告膺白:“胡笠僧(景翼)、孙禹行(岳)二人是辛亥同志,此时都带着兵,可商合作。”后孙以大名镇守使调入京,与曹兵分守城门,冯或与有力。

战事开始,直军分三路迎敌:吴佩孚由洛阳到京,任总司令兼第一路,向山海关;王怀庆任第二路,出喜峰口;冯玉祥任第三路,经古北口向热河,第三路乃不重要的冷门僻路。这时颜惠庆内阁新成立,膺白复被邀担任教育部,他已经与冯有约,自知不久将与直系为敌,不愿留此痕迹。他辛亥对军咨府几个朋友和长官,常觉耿耿,不欲再有一次公私不能兼顾之事,故坚辞不就。直系的人因其前次在教育部,调解部校罢工罢学风潮有效,此时前方有战事,后方更为吃紧,一再劝他。请他到总统府,曹当面告诉他:这是苦差使,知是委屈。以冯与有交情,挽冯再劝,膺白第二次担任教育部总长实出于冯之劝,其理由为在内阁消息灵通,通电通讯亦较便。故虽就职,尸位而已。

冯出发赴前线,留密电本一册给膺白,曰“成密”。约曰:此去前线,一路荒僻,诸事隔膜,请膺白随时打招呼,惟他的招呼是听。膺白问:“在京谁参与秘密,可以相商?”冯答无人。问:“何不告之子良?”子良者薛笃弼字,时在内阁为内政部次长代理部务,实系冯之代表。冯言:“子良胆小,且留京有代他请饷请械之事,若预知此举,气将不壮,反为不妥。”

前方第三路总司令与后方教育部总长通电频繁,幸未被人怀疑,这是若干年来,膺白言论态度甚公,从未为一派一系献过私策说过私话之故。他虽南人,不存南北之见,北人喜其直,称为少有的南方蛮子。成密电本归我保管,来往电均我亲译。膺白复电大概都由我起稿,彼此例行报告之外,偶然有一二机锋暗示,措辞十分小心。自民五(一九一六)浙江参加护国之役,膺白又一次为主力参与决策之一人,而我先后为其保密之跑腿和录事。

在天津的段祺瑞先生,忽然叫袁文钦(良)送一亲笔信来。膺白与段向少往来,安福系当国之际,膺白在天津写作,未尝入京,其秘书长徐又铮及其参战军边防军将领,与膺白大都是同学,亦未见面。段的原函如下:

膺白总长阁下:关心国事,景仰奚似。大树沉默,不敢稍露形迹,是其长,亦是短也。现在纵使深密,外人环视,揣测无遗。驱之出豫,已显示不能共事,猜忌岂待至今日始有也?当吴到京之时,起而捕之,减少杀害无数生命,大局为之立定,功在天下,谁能与之争功也?现尚徘徊歧途,终将何以善其后也?余爱之深,不忍不一策之也。一、爆之于内,力省而功巨。二、连合二、三两路,成明白反对,恰合全国人民之心理。奉方可不必顾虑,即他二、三处代为周旋,亦无不可。宜早勿迟,迟则害不可言。执事洞明大局,因应有方,尚希一力善为指导之。人民之幸,亦国家之幸也。匆此布臆,顺颂时祉。

余由文钦详达。

名心泐戌月一日

由袁文钦面达之语为:从前用人不当,以后不拟再从政,有机会则周旋各派,报效民国云云。(《感忆录》袁文,代表请段合作是答礼,袁识合肥在先。)首都革命事前的文字,为安全我都不保存,此信写得极露骨,当时膺白甚诧异,我更想不到出自一个自命不凡的前辈,故独保留。后来段复执政,则知政治之为物,即老成亦不顾一切了,诚需要特别修养也。段与冯系同乡,是否与冯亦有信,冯未提过,此信亦未给冯看。

战时,府院会议以外,尚有特别召集,每电话来,若只言时间地点,未言所召者谁,膺白应召我常捏一把汗,逾时不归心更惴惴,如此故作镇静地一天一天过去。直军前方不利,战事日紧,这时在职之家,家人不便离京。我想着在天津租界的慕川七外叔祖家,几位老太允为照顾孩子,遂托吾妹性元带着熙治及外孙女晓敏,同去暂避,说是客人回家,不露痕迹。她们三人走后,我身边轻松,减少牵挂。十月中旬,冯派一刘子云君来京,刘已知机密,看京津情形以为事不宜迟,而冯尚犹豫不决,要求膺白一封亲笔信带归,以坚冯之心而速其决计,膺白写信交刘。此事甚险,万一泄露,诸事都休,但毕竟发生最后效力。冯接函后来电,暗示准备就绪。十月十八日膺白去电曰:“吾侪立志救国,端在此时。”冯复电曰:“来电遍示同人,众意佥同,准十九日晚起程。”此日参加决定的冯军同人,有照相题曰:“十月十九日滦平国民军起义”,后来送给膺白一帧,以作纪念。

行动既定,预计若无挫折,十月廿三日冯军前锋可入北京城,膺白约定先一日到密云县高丽营与之会晤。冯之班师计划系全军向后转身,去时殿军变为班师之前锋,鹿钟麟之旅首先入城。兵士昼宿夜行,四日而到京,一路无人知晓。四日中,留后之人,仍日日将预拟之战报发电向政府报告。

廿二日上午,膺白照常到教育部办公,出席阁议,回家午饭,饭后他照例要休息一小时。此日回家时,即嘱车子开回给次长用,两名侦缉队员随车同往。战时,警察厅的侦缉队派员保护在职大吏,每家两名,随车出入。吾家以住宅狭小为辞,而教育部与我家相距甚近,故两人食宿都在部内。我非与膺白同行,向不独用公车,教育部只有一辆公车,膺白常让给次长用。这点习惯,此时给我们以极大方便。侦缉队员和车子都不在家,膺白饭后不睡午觉而是换装,他换着平日骑马装束,外罩呢袍以当外套。我叫自家车子开出,声言要到东城买物。上车时,膺白要搭车顺道往北京饭店访友,车至北京饭店将他放下,当着车夫说明俟我回家候他电话去接。我到台基厂一家洋行,挑选羊毛御寒之物,故意耽搁时间,估计膺白已到预定之地,找着预雇之车,然后回家。一切经过顺利,只可惜雇车不知要走长途,屡次停车修理,膺白在半夜始到高丽营。一望无际的露营,幸有相识卫兵陪到其中一个篷帐,冯先生已经先在,膺白已十小时以上未进饮食。

冯先生出示预拟的文告通电,膺白看后表示异议。原稿仅将内战罪名加在吴佩孚一人身上,对曹锟仍称总统。膺白说:“国民军倘不过为清君侧,未免小题大做了。”冯以为然,临时请另拟稿。帐中无桌椅,走向附近民居,敲门借座,世传之国民军三军通电,实半夜在民家土炕所写,其文曰:

国家建军原为御侮,自相残杀中外同羞。不幸吾国自民九以还,无名之师屡起,抗争愈烈,元气愈伤。执政者苟稍有天良,应如何促进和平,与民休息!乃者东南衅起,延及东北,动全国之兵,枯万民之骨,究之因何而战?为谁而战?主其事者恐亦无从作答。本年水旱各灾,饥荒遍地,正救死之不暇,竟耀武于域中!吾民何辜,罹此荼毒,天灾人祸,并作一时。玉祥等午夜彷徨,欲哭无泪,受良心之驱使,为弭战之主张,爰于十月廿三日决意回兵,并联合所属各军,另组中华民国国民军,誓将为国为民效用。如有弄兵好战殃吾民而祸吾国者,本军为缩短战期起见,亦不恤执戈以相周旋。现在全军已悉数抵京,首都之区,各友邦使节所在,地方秩序最关紧要,自当负责维持。至一切政治善后问题,应请全国贤达,急起直追,会商补救之方,共开更新之局,所谓多难兴邦,或即在是。临电翘企,伫候教言。冯玉祥、胡景翼、孙岳、米振标、张之江、李鸣钟、鹿钟麟、刘郁芬、宋哲元、蒋鸿遇、孙连仲、孙良诚、岳维崚等叩漾印。

这个漾电有两份膺白亲笔草稿,一份是上述在高丽营的原稿,另一份是他由北苑回家,路过无量大人胡同王(正廷)宅,邀王参加摄阁为外长,临时写以供了解国民军宗旨,为对外解释之用,系用王宅信笺,甚清楚,没有勾改。

我从东城买物回家,一心打算如何安排这一段紧要时间。这时在城内预闻真相的人,剩我一个,而膺白之已出城,尤不可稍露形迹。万一城中有备,不但事败,且将扰民。住在象牙胡同的仲勋三舅家,后园与吾家相连,只隔一座墙,平时两家同意,开一门以便往来。战事起,我提议将门取消,以资谨慎。我的用意,实怕万一连累。这日,住在三舅家的八舅梦渔,绕大门来看我,他是我家园艺顾问,种什么花树常请教他,年纪比我轻。他走时,我轻轻托他出去打一电话来,说膺白不回家吃饭。他信任我,不问理由。佣人进来报告电话,开饭我独吃。饭后,袁文钦君来访,膺白的车子是他代雇,他猜测必有事故,告诉我他家在六国饭店定有一房,随时可用。战事紧时,凡在天津租界无家的人,都在交民巷使馆区,不论医院旅馆,定房间备临时避难。我谢袁好意,答以无需。我舒坦其外、紧张其里的生活已久,此千钧一发之际,不可亏一篑之功。膺白已久出不归,车子在家候讯去接,两个侦缉队员随时可由教育部回来,我必须层层节节造出理由来搪塞,我安坐在家是很好一个局面。袁君行时已逾十时,我又托他来一电话,说膺白事毕搭朋友车归,不必去接,请我勿候。接电者进来报告,我关照大家休息,留一人候门,于是要回家要出去的人都离去,整个两层楼只我一人。添衣取暖,包好应用之物一小包,准备随时可以独自溜出,与应付非常时的腹稿,这时我始想到自己。如此彻夜暗坐,时时试探电灯有无,以测城内有否出事。直至天将明时,闻远远军马声歌声,乃摸索至三楼屋顶,遥见穿灰色制服臂缠白布之兵士缓缓而来,知大势定矣。辛亥起义,各处以白布缠臂为号,国民军之白布臂章上写“爱国不扰民”字样。

我假寐片刻,电话门铃不绝。下楼,侦缉队员首来报告,“胡同口都站有冯玉祥的弟兄,一路受盘问而来,弟兄举动很文明”等语,北京话“文明”是有礼之意。教育部汤次长(中)我本未见过,问膺白不在家,定要见我。许多与政局有关无关的人,以为冯军之事,吾家必定知道,纷来探听,不见膺白都要见我,我不能说假话,但亦避免说真话。此事经过以后,我要用许多功夫,再回到一个主妇地位。膺白后来还有摄阁等事,我的工作则兴奋至此为止。

首都革命的经过,江问渔(恒源)先生曾在膺白去世后不久,民廿六年(一九三七)的三月,预先电约题目,到上海祁齐路吾家向我问答两小时,甚满意谓有新的闻知。惜其时我将迁居杭州,文件已装箱,未能取证,曾请其如发表乞先示稿,亦允诺。不久抗日战起,遂不再提。

(原载《传记文学》第五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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