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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欢庆新世纪的到来,大家举办了一系列新颖的公众活动。其中最让人难忘的,便是第一次气球旅行。这也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那无穷无尽的首创精神结出的果实。半城人聚集在阿尔塞纳尔海滩,观看刷有国旗颜色的巨大塔夫绸气球升空,它将把第一批邮件送往东北方向直线距离三十里的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曾见识过巴黎世博会上热气球腾空的激动场面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妻子率先登上了藤制悬篮,同行的还有一名飞行机械师和六位贵宾。他们带了一封省长致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市政府的信函,信中极具历史意义地将这次飞行称为第一次空中通邮。《商业日报》的一名记者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如果他在此次探险中不幸罹难,最后的遗言会是什么。乌尔比诺医生没有丝毫迟疑,做出了一个定会为他招致无数骂名的回答。

“我认为,”他说,“十九世纪对全世界来说都已经时过境迁了,唯独在我们这里没有。”

气球徐徐上升,人们慷慨激昂地唱起国歌。被淹没在沸腾人群中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自己十分赞同人群中某个人的话,即这种冒险对女人不合适,尤其是已经这把年纪的费尔明娜·达萨。但说到底,这件事也没那么危险。或者说,至少沉闷多过危险。气球在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经过一段平静的旅行之后,毫无波澜地到达了目的地。在风向有利的和风中,他们飞得很稳,很低,先是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峦,然后又从无边无际的大沼泽上飞过。

他们就像上帝一样,从天上俯瞰卡塔赫纳这座英雄古城的废墟,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三百年来,它的居民抵御了英军的各种包围和海盗的不懈侵扰,如今却因对霍乱的恐惧将它遗弃。他们看到了完好的城墙、杂草丛生的街道、被三色堇吞没的古堡、大理石的宫殿,以及供奉着那些因瘟疫而在盔甲里腐烂的历任总督的金色祭坛。

他们从特洛哈斯·德卡塔卡的水上村庄上空飞过,那里的房子涂得五颜六色,到处是饲养食用鬣蜥的小棚,湖边花园里长着成串的凤仙和一簇蔟的百合。听到人们的呼喊,几百个光着身子的小孩乱哄哄地跳入水中,有的是从窗子跳下来,有的是从房顶上,还有的是从他们以惊人的本领驾驶的独木舟上,他们如鲱鱼般潜入水中,打捞起一包包衣物,一瓶瓶大蜡烛木制成的咳嗽药水,还有救济食品,这些都是那位戴羽毛帽子的美丽夫人从气球的悬篮里抛给他们的。

他们从海洋般阴暗深邃的香蕉种植园上空飞过,园中的宁静像死亡的蒸汽一样上升到他们中间,费尔明娜·达萨想起自己三岁,又或许四岁时,拉着母亲的手在幽暗的树林里漫步的情景。那时的母亲,在一群和她一样穿着麦斯林纱衣、打着白色阳伞、戴着薄纱帽子的女人中间,也仿佛是个小姑娘。飞行机械师一直在透过望远镜观察地面,他对他们说:“这里好像没有生命。”接着便把望远镜递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医生看到耕地上的牛车、从田野里穿过的铁轨和干涸的水渠,而目之所及,到处都有人的尸体。有人说,霍乱正在大沼泽的各个村庄里肆虐。医生一边应答,一边继续用望远镜四处眺望。

“那可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霍乱,”他说,“因为每个死者的后脑勺上都挨了仁慈的一枪。”

不一会儿,他们飞过一片泛着泡沬的海水,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热的沙滩上,含硝的土地干裂开来,烧得如烈火一般。政府官员们正在那里恭候,除了普通的雨伞,没有其他任何措施抵挡骄阳。一些小学生随着进行曲的节奏挥舞着小旗;历年的选美皇后头戴金光闪闪的纸王冠,手捧着已被晒焦的鲜花;还有从加勒比沿岸最好的镇子——繁荣的盖拉镇请来的吹奏乐队。费尔明娜·达萨唯一的希望就是回自己的故乡看看,和她脑海中最久远的回忆对照一下,但因为霍乱的危险,谁也没有得到去那里的许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呈上了那封具有历史意义的信函,但它后来被错放到其他文书之中,最终下落不明。接下来,一行人差点在令人瞌睡的演讲中窒息。由于飞行机械师没能再次让气球升空,人们最后只好用骡子把他们送到老村城的渡口,那里是沼泽和大海的会合处。费尔明娜·达萨十分肯定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和母亲乘着一辆两头牛拉的木轮大车来过这里。长大后,她好几次向父亲提起,但父亲到死都固执地认为她不可能记得此事。

“那次旅行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的细节也都对,”父亲对她说,“但那至少是你出生前五年的事。”

三天后,气球探险队回到了出发的港口。被整整一夜暴风雨摧残得狼狈不堪的他们像英雄一般受到欢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然也淹没在人群中,他从费尔明娜·达萨脸上辨出了惊恐的痕迹。但当天下午,他又在同样由她丈夫赞助的自行车展览上见到了她,此时的她已没有一丝倦容。她骑着一辆与众不同的脚踏车,但那更像是一件马戏团道具,前轮很高,后轮却小得出奇,看上去几乎难以支撑,而她就坐在前轮上,穿一条镶红花边的灯笼短裤,这让很多上了年纪的太太们议论纷纷,也让绅士们有些不知所措,但对她的车技,人人都由衷叹服。

这一幕,和这许多年来的许多幕一样,总会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面对命运的紧要关头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又突然消失,在他心里留下焦急渴望的种子。它们标记着他人生的轨迹,因为他甚少从自己身上体会到时间的残酷,却能在每一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从她身上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到这一点。

一天晚上,他走进堂桑丘这家殖民时期的高级餐厅,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偏僻角落坐下来。他每次来这里都只是独自坐上一会儿,简单吃些茶点。突然,他在餐厅尽头的大镜子中看到了费尔明娜·达萨。她和丈夫以及另外两对夫妇坐在一张餐桌边,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在镜中欣赏她那迷人的风姿。她举止自如,优雅地与众人交谈,笑声就像烟火一样,在晶莹的大吊灯下,她的美更加光彩夺目:爱丽丝再次走人了镜中。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屏息凝神,尽情地观察她,看她吃东西,看她抿了一小口酒,看她同第四代堂桑丘打趣。他坐在自己孤独的桌子前,和她共度她人生的片刻。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他悄悄地在她贴身的禁区周围走来走去,之后他又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时光,直到看见她与那群人一起步出餐厅。他们走过时,离他是那样的近,他甚至能从众女眷身上散发的香气中识别出她的味道。

从那晚起,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一直缠着那家餐厅的主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金钱或者人情,又或者这位店主一生最想得到的东西——只求他把那面镜子卖给自已。可这并非易事,因为老堂桑丘相信传说中的故事——这个出自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镜框原是一对,另外那件曾属于玛利亚·安托瓦内特,现已没了踪迹:它们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珍宝。但最终,他还是让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镜子挂到了自己家中,却并不是因为那镜框的精雕细琢,而是因为镜子里的那片天地,他爱恋的形象曾在那里占据了两个小时之久。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她几乎总挽着丈夫的手臂,两人完美和谐地徜徉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之间,像暹罗猫那样惊人地灵活自如。唯有在同他打招呼时,夫妻俩才表现出分歧。的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同他握手时亲切热情,有时甚至会拍拍他的肩膀。而她则相反,对他仅限于彬彬有礼,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从未流露出任何细微的表情能让他隐约感到她尚记得自己年轻时曾与他相识。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力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她绝不会向前迈进一步,而是步步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斗胆设想,那种冷漠也许不过是抵抗恐惧的保护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当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内河船的命名仪式上突然想到这一点的,那也是他第一次作为CFC的首席副董事长,代表莱昂十二叔叔出席正式场合。这一巧合赋予了这次活动某种特殊的庄严意义。凡本城中稍有头脸的人物都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轮船的主厅忙着接待来宾,那里还散发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沥青味。这时,码头上突然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乐队奏起了凯旋曲。他不得不控制住几乎与他的年纪一样老迈的颤抖,因为他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从身穿制服的仪仗队中间徐徐走来,浑身散发着成熟的风釆,如旧时的王后一般。人们从窗口撒下暴风雨般的彩带和花瓣,两人则挥手回应人们的欢呼。她是如此炫目,从脚上精致的高跟鞋,到颈上的狐尾围脖,再到头上的钟形帽,全身上下都闪耀着属于皇室的金色,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省府要员一起在舰桥上迎候他们,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鞭炮声,轮船鸣了三声浑厚的汽笛,将码头笼罩在蒸汽之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以其特有的潇洒风度,向列队接待的人一一致意,令每个人都觉得他对自己亲切有加:首先是身着华丽制服的船长,接着是大主教,省长夫妇,市长夫妇,然后是一位刚到任的来自安第斯地区的要塞长官。在政府要员之后就是身着黑色呢子礼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置身于如此众多的显赫人士当中,他几乎微不足道。费尔明娜向要塞长官问好后,面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伸过来的手似乎迟疑了一下。长官预备为他们引见,就问她是否与他相识。她既没有说“不”,也没有说“是”,只是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把手伸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种情景过去出现过两次,今后也一定会再次出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向将其视为费尔明娜·达萨个性的表现。但就在那天下午,他发挥了无边的想象力,问自己这种残酷的冷漠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底下隐藏的其实是一场爱情的风暴?

仅仅是这样一个设想便使他旧梦复苏。他又开始在费尔明娜·达萨的别墅周围徘徊,怀着多年以前盘桓在福音花园时同样的渴望。但他心里盘算的并非是让她看见自己,而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如今他要让自己不被人察觉是很困难的。拉曼加区坐落在一个半荒凉的小岛上,一条绿色的运河把它同老城隔开。那里到处都是椰树丛,是殖民时期恋人们星期日的藏身之所。近几年,西班牙人建的老石桥已被拆除,新建了一座混合材料的水泥桥,上面还装了球形电灯,以便骡子轨道车通过。起初,拉曼加区的居民不得不忍受设计不周带来的折磨,睡在本市的第一座发电站旁边,那隆隆的震动声就好像地震在持续不断地爆发。就连调动了所有关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也无法让它搬到不扰人的地方去。直到他那已被证明的和全能上帝之间的同谋关系出面调停,才让事情转向他的一边。一天晚上,电站的锅炉爆炸,烕力惊人,竟从一座座新建的房屋上空飞了过去,在空中穿过半座城市,最终摧毁了古老的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修道院的回廊。尽管那座破旧的建筑在本年初已被废弃,但锅炉还是造成了四人死亡,他们是那天晚上从当地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当时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

那片宁静的郊区曾有着美妙的爱情传统,但自从它变成奢华的住宅区,对受阻的爱情就不那么适宜了。大街上,夏天尘土飞扬,冬天到处泥泞,整年都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房子淹没在树木繁茂的花园之后,过去那种伸出屋外的旧式阳台变成了镶嵌工艺的露台,仿佛故意要跟偷情的恋人过不去似的。所幸那个时期流行起午后租马车出游,用的是改装的单匹马拉的老式敞篷车,游览终点往往是一块高地,从那里可以欣赏十月绚丽的晚霞,比从灯塔上观看还要惬意,还可以看到悄悄游过来窥探神学院海滩的鳖鱼,而每星期四,白色的远洋巨轮从海港运河通过,几乎触手可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办公室忙碌一天后,总会租上一辆马车,但从不像人们在炎热的季节所做的那样折起车篷,而是始终独自躲在座位深处,藏在别人看不到的阴影里,而且为了不让车夫胡乱猜测,总是命令他驶向意想不到的地方。事实上,他在途中唯一感兴趣的,只有那幢掩映在枝繁叶茂的香蕉树和芒果树之间的粉红色大理石帕特农神庙,它仿佛是路易斯安那州棉花种植园的田园别墅走了样的复制品。费尔明娜·达萨的孩子们每天快到五点时回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他们乘着自家马车归来,之后又看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例行出诊。然而,他在那里转悠了将近一年,却没能看见半点自己渴望的征兆。

一天下午,尽管六月的第一场破坏性大雨倾盆而下,但他仍然坚持这种独自出行的习惯。马在泥泞中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明娜·达萨家别墅的门前,他顾不上这种惊慌失措可能暴露自己,竟然恳求起车夫来。

“这儿不能停,求您了!”他对他喊道,“别的什么地方都行,就这儿不行!”

车夫被他催得莫名其妙,试图不卸车辕而把马扶起来,结果车轴断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急忙下车,忍受着羞愧,站在残忍的大雨中,直到乘别的车路过的人伸出援手,把他带回了家。他等在那里时,乌尔比诺家的一名女仆见他浑身湿透,趟着及膝的泥水跑来跑去,于是给他送来一把雨伞,还请他到露台上去避一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即使在最狂妄的遐想中也从未料到自己能交上这等好运,但那个下午,他宁死也不愿让费尔明娜·达萨看见他那副狼狈的样子。

住在老城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一家每星期日总要步行到大教堂去望八点钟的弥撒,这对他们来说与其说是宗教习惯,不如说是社交习惯。搬家以后的好几年里,他们仍旧乘马车去大教堂望弥撒,有时还会在公园的粽榈树下和友人聚上一聚。但自从拉曼加区建起了教会事务神学院的礼拜堂,并拥有自己的海滩和墓地后,他们便除了一些极为隆重的场合,不再到大教堂去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这个变化毫不知情,在教区咖啡馆的露台上白等了好几个星期日,目送着三台弥撒的人走得一个不剩。后来,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才改到新教堂去。在最近几年之前,新教堂一直都很流行。他在那里见到了带着孩子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八月的四个星期日他们都准时前来,但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和他们一起。就在其中的一个星期日,他去参观教堂附近新落成的墓地,拉曼加区的居民在那里为自己建造了奢华的坟墓。当他在高大的木棉树下发现那座最讲究的坟墓时,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墓已经建成,镶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竖立着大理石天使雕像,全家人的墓碑都以金字镌刻而成。自然,其中就有费尔明娜·达萨·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夫人的,紧邻她丈夫的墓碑,上面刻着同一句墓志铭:共眠于上帝的平安中。

那一年的其他时间,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出席任何一次市民活动和社交场合,连圣诞节的活动也没有参加,而往年的圣诞节,她和丈夫都是耀眼的主角。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她在一年一度的歌剧节开幕式上也缺席了。幕间休息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意外发现有几个人在不指名地议论她。他们说,有人在去年六月的一天夜里看见她登上了库纳德公司开往巴拿马的远洋轮船,脸上蒙着黑纱,以免让人看出可耻的疾病正慢慢地吞噬她的生命。有人问,究竟是什么病如此可怕,竟敢侵染这样一位权力显赫的夫人,得到的回答则颇为恶毒:

“像她这样高贵的夫人,得的不可能是别的病,只能是肺结核。”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他家乡的有钱人从不会生小病,一得就是大病。要么是暴亡,而且几乎总是在盛大节日的前夕,往往使得节日的欢欣被葬礼冲掉;要么就是在令人生厌的慢性病中油尽灯枯,而个中内情到头来还是传得人尽皆知。到巴拿马去隐居,几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之举。他们在基督复临派的医院中将自己交给上帝的意愿。那所医院是个巨大的白色棚屋,常年淹没在达连湾史前般的倾盆大雨之中。在那里,病人们忘记了自己已时日无多,日复一日地生活在粗麻布窗子的孤独病室里,任谁也说不清那石炭酸的气味代表的是健康还是死亡。康复的人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礼物回到家乡,慷慨地分发给众人,急切地为自己的苟延残喘祈求原谅。有人回来时肚子上留下了粗糙的缝合疱痕,就像是用鞋匠的麻绳缝的。他们在前来探望的亲朋面前掀起衬衫,将自己的伤口同那些被过度的幸福窒息而死的人的伤疤进行比较。余生里,他们将反反复复地讲述在三氯甲烷的作用下,他们是如何看见天使降临的。然而,从没有人知道那些没能回来的人都看见了什么,其中最悲惨的又莫过于被遗弃在肺结核区死去的人。他们的死更多是因为雨水的折磨,而非疾病的苦楚。

如果要他选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自己更愿意费尔明娜·达萨生还是死。但首先,他最想知道的是实情,哪怕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实情。他千方百计地寻找真相,可还是没有找到。他感到不可思议,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哪怕一条线索,好让他判断传言的真伪。内河航运是他管辖的领域,对他来说那里不存在任何秘密,甚至连隐私都没有。然而,谁也没听说过戴黑面纱女人的事情。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保不了密,甚至有很多事在发生之前就尽人皆知,特别是有关富人的事。唯独这件事无人知晓。也没有人对费尔明娜·达萨的失踪做出过任何解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继续在拉曼加区徘徊,毫无虔诚地到神学院的礼拜堂去望弥撒,参加一些以往根本不会理会的市民活动。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传言变得越来越可信了。乌尔比诺家一切正常,唯独缺少了母亲。

在四处打听中,他发现了一些以前不知道、或者没有留意打探的消息,其中就包括洛伦索·达萨已死在他的出生地——坎塔布连的一个小村庄。他想起自己曾有很多年都在教区咖啡馆那如火如荼的象棋比赛中见过他,他的嗓子因说话太多而变得沙哑,而且随着陷人衰老的不幸流沙,他的身形更胖,脾气也更粗暴了。自上世纪那次令人不快的茴香酒早餐之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说过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断定,就像他仍对洛伦索·达萨心存怨恨一样,洛伦索·达萨对他也一定还怀恨在心,尽管他已给女儿找到一门富贵的婚姻一那曾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下定决心要得到有关费尔明娜·达萨健康状况的准确消息,于是又来到教区咖啡馆,想从这位父亲那里问出个名堂。那时,咖啡馆里正在进行历史性的对决: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独自一人对战四十二名棋手。就这样,他得知洛伦索·达萨已经去世,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尽管他知道,这份高兴是以仍旧找不到真相为代价的。最后,他把费尔明娜·达萨去了绝症患者医院的传言当作事实接受了,而他唯一能找到的安慰只是一句谚语:女人生病,长生不死。在那段沮丧的日子里,他只能想,如果费尔明娜·达萨真的死了,那根本不需要打探,消息是无论如何都会传到他这里来的。

但他永远也不可能收到费尔明娜·达萨的死讯。因为她还活着,而且是健康地生活在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世外桃源般的庄园里,距离马利亚之花镇半里地。她是在和丈夫达成协议后悄然离开的。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关系稳定,这唯一的一次严重危机竟让两个人都像青春期的孩子一样乱了方寸。这件事出其不意地发生在他们最为成熟平静的时期,两人自诩已能豁免于命运中任何潜伏的坎坷,孩子们都已长大,而且受到了良好教育,摆在夫妻俩面前的本是一片坦途,可以毫无苦涩地学着慢慢变老。对两个人来说,事情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们不愿像加勒比人常做的那样,靠吵闹、眼泪和调解人来解决问题,而是希望能靠欧洲人的智慧来解决。但争来争去,既没有釆用这里的办法,又没有采用那里的办法,结果陷入了愚蠢的局面,哪儿的法子也不是。费尔明娜·达萨决定离开家,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也不知道离开后要怎么办,她只是被气疯了,而他为良心的谴责所困,也无力去说服她。

费尔明娜·达萨的确是在半夜上船的,而且十分秘密,头上蒙着守孝的黑纱。但她登上的不是库纳德公司开往巴拿马的远洋轮船,而是开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的普通小船。那座城市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里一直住到青春期。随着岁月流逝,她的思乡之情与日俱增。她不顾丈夫的意见和当时的风俗,只带了一个在仆人中长大的十五岁教女同行。不过,她把自己的行程通知了她将搭乘的各船的船长和每个港口的官员。做出这个轻率的决定时,她对儿女们说自己要到伊尔德布兰达姨妈那儿调养三个月,可心里已决意要一直留在那里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十分了解她倔强的脾气,他痛苦万分,但还是低声下气地接受了,将它视为上帝对他严重过错的惩罚。然而,船上的灯光还没有在他眼前消失,两人就都已在为他们的软弱后悔了。

虽然他们保持着形式上的通信,谈论孩子们的情况和家里的其他事项,可几乎两年过去了,无论他,还是她,都没有找到一条回头之路,因为每条路都被他们的骄傲暗中捣毁。第二年学校放假期间,孩子们到马利亚之花去度假,费尔明娜·达萨尽一切可能及不可能,竭力表现出对新生活的适应。至少,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从孩子们的信中得出的是这样的结论。那段日子里,里奥阿查的主教骑着他那头著名的配有金线镶边鞍具的白色骡子,走在华盖之下到那里传教寻访。跟在他后面的,是从其他村子远道而来的朝圣者、拉手风琴的乐师,以及四处贩卖食品和护身符的小贩。整整三天,各种身患残疾和不治之症的人云集庄园。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来听主教博学的布道或请求全赦的,而是来乞求骡子赐福,据说,这头骡子背着主人创造了种种奇迹。当年主教还是个地位卑微的神甫时,和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十分熟识。这天中午,他从布道的地方溜出来,到伊尔德布兰达的庄园吃午饭。其间他们只谈了些世俗的事。而午饭过后,他把费尔明娜·达萨叫到一边,想听听她的忏悔。她委婉而又坚定地拒绝了,理由十分明确: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尽管并非有意,但她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回答将会传到它应该传到的地方去。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常常不无讥讽地说,那两年的痛苦生活并非源于他的过错,而是因为妻子的一种恶习——她喜欢闻家人和自己脱下来的衣服,从气味上判断该不该送去清洗,尽管有时候衣服看起来还很干净。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她从来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注意到这一点。丈夫还发现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抽烟,但对此倒没有在意,因为她那个阶层的女人本来就常常凑在一起关起门来谈论男人、抽烟,甚至喝两瓜尔蒂略一瓶的廉价烧酒,直喝到像泥瓦匠那样烂醉如泥地倒在地上。但是,对于她碰到衣服就闻的习惯,他认为不仅不恰当,而且有害健康。但她只把丈夫的意见当作玩笑。对所有不愿争论的事,她都是这样的态度。而且她说,上帝把这么一个黄鹂一样勤快的鼻子安到她脸上,不单只为了装饰。一天早上,她出去买东西时,家中仆人们的吵闹惊动了四邻:他们在找她三岁的儿子,寻遍房子的各个角落都没找到。正当所有人惊恐万状时,她回来了。她像能追寻踪迹的獒犬似的转了两三圈,就在一个衣橱里找到了熟睡的儿子,谁也没想到他会藏在那里。丈夫惊呆了,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回答说:“因为有股屎味。”

事实上,她不仅仅能靠嗅觉判断衣服该不该洗,或是孩子丢在了哪里:嗅觉能在生活的每个方面指引她,尤其是在社交生活中。两人结婚后,特别是在刚刚结婚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是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闯入这个三百年来都时刻准备要和她对着干的环境中,然而,她却能在尖刀密布的珊瑚丛中穿梭自如,不与任何人发生磕碰,这般掌控世界的能力只可能来自超自然的本能。这可怕的本事或许源于千百年累积的智慧,又或许出自一副铁石心肠,而在一个倒霉的星期日,它终于招致不幸降临。去望弥撒前,费尔明娜·达萨纯粹出于习惯,闻了闻丈夫前一天下午穿过的衣服,立时感到一阵错乱,就仿佛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医生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她先是闻了闻外套和背心,然后从扣眼上摘下怀表链,从兜里取出铅笔、钱包和为数不多的几枚硬币,把它们逐一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她闻了闻褶边衬衫,同时取下领带夹、袖口上的黄晶袖扣和假领上的金扣。接着,她又一边闻裤子,一边取出串着十一把钥匙的钥匙环和带珍珠母手柄的铅笔刀。最后,她闻了闻内裤、秣子和绣着他姓名首字母花押字的手绢。毫无疑问:每件衣物上都带有一种他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气味,一股形容不出的味道,既不是花香,也不是香水味,而是人身上的味道。她什么也没说,之后也并不是每天都能闻到这股味道。但从此,她闻丈夫的衣服,已不是为了判断该不该洗,而是出于一种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无法忍受的焦虑。

费尔明娜·达萨不知该把这种味道还原到丈夫规律生活中的哪个环节。不可能是上午上完课到午饭之间的这段时间,因为她猜想任何一个理智健全的女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匆忙做爱,更不会是和来访的客人,她们得打扫屋子,整理床铺,上市场买东西,准备午饭,何况还有可能会赶上这样的倒霉事:某个孩子由于被石头打破了脑袋,提前从学校回家,竟一头撞上母亲十一点钟赤身裸体地躺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位医生趴在她身上。再者,她知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只在晚上做爱,最好是在绝对的黑暗之中,最迟也得是在早餐之前,伴随着第一群鸟儿咕咕的叫声。据他自己说,过了这个时间,脱衣服和穿衣服所费的工夫可比享受到的片刻欢愉还要长。所以,衣服沾染上气味只可能发生在某次出诊时,或晚上借口下棋、看电影溜出去的某个时刻。后面这种情况很难搞清,因为费尔明娜·达萨和她那众多女伴截然不同,她太骄傲,不屑于监视丈夫,或请求别人替她这样做。至于出诊,看似是不忠行为的最佳时机,但同时也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因为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每位病人都有一份包括酬金在内的详细记录,从第一次出诊,直到用一个十字和一句愿灵魂安息的话语把他从这个世界送走为止,全部有案可查。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费尔明娜·达萨先是好几天都没有从丈夫的衣服上闻到那种气味,然后突然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再次发现了它。之后一连几天,那种味道都前所未有地强烈。其中有一天还是星期日,他们举行家庭聚会,他和她片刻也没有分开过。终于,一天下午,她违背自己的习惯与意愿,走进丈夫的书房,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女人在做一件她永远也不会做的事情:用一个精致的孟加拉放大镜,试图破解他最近几个月错综复杂的出诊记录。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走进这间书房,空气中充斥着杂酚油的气息,到处塞满了用不知名的动物皮装祷的书籍、模糊不清的校园合影、荣誉证书,以及多年收集的等高仪和千奇百怪的匕首。这是一块秘密的圣地,一直被她视为丈夫唯一的私人领地,她从不涉足,因为这里与爱无关,少有的几次进入都是和丈夫一起,而且每次都是为了处理短暂的事务。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单独进去,更不用说是为了进行在她看来有失体面的搜查。但她还是进来了。她想找到真相,心里既焦灼又恐惧,两种感觉几乎不相上下。她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劲风所驱使,这风比她与生俱来的高傲,甚至比她的尊严都更强烈:一种教人心碎的折磨。

她什么也没有查清楚,因为除了两人共同的朋友,丈夫的其他病人也是他与世隔绝的王国的一部分。那些人没有注明身份,辨认他们不是通过面孔,而是通过病痛,不是通过眼睛的颜色或者心声,而是通过肝脏的大小、舌苔的情况、尿液中的凝结物,以及他们夜间发烧时的幻觉。这些人相信她的丈夫,相信他们是因他而活,而事实上,他们是为他而活,最终,他们被归结为他亲笔在诊断证明书上写下的一句话:“安息吧,上帝在门口等着你。”经过两小时徒劳无功的搜查,费尔明娜·达萨离开了书房,觉得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做出了不光彩的事。

在幻想的驱使下,她开始发现丈夫的变化。她发现他说话闪烁其词,在餐桌和床上都欲望不振,容易发火,而且言辞刻薄,在家的时候也不如原来那样平和,而是像一头被关在笼里的狮子。结婚以来她头一遭开始留意他晚回家多长时间,甚至精确到分钟。她对他说各种谎话,想骗他道出实情,过后又因为矛盾挣扎而痛苦万分。一天晚上,她被幻觉惊醒,看到丈夫正在黑暗中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她不寒而栗,就像年少时曾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站在她的床脚一样,只不过后者的出现并非出于仇恨,而是出于爱。更何况,这次根本不是幻觉,事实是,她的丈夫凌晨两点还醒着,从床上坐起身来,注视着熟睡的她。可当她问丈夫怎么回事时,他却矢口否认,重新把脑袋放在枕头上说:“一定是你在做梦。”

这晚之后,又发生了一些类似的事,费尔明娜·达萨已经分不清现实在何处结束,梦幻又在何处开始。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最后,她突然发现在基督圣体节那天,丈夫居然没有领圣体,最近几周的星期日也都没有领,更没有腾出任何时间来进行灵修,反省这一年的生活。当她问他这些信仰生活中不同寻常的变化究竟是何原因时,得到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回答。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为自从八岁第一次领圣餐起,他从没有在如此重要的日子里不去领圣体。于是,她意识到丈夫不仅犯下了致命的罪过,而且下定决心执迷不悟,因为他甚至都没有去找过仟悔神甫寻求帮助。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为某种与爱情完全相悖的东西备受煎熬,可目前状况的确如此。她下了决心,唯一能让自己免于痛苦而死的办法就是在正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蛇窝里放一把火。她真的这样做了。一天下午,就在丈夫快要结束午睡后的例行阅读时,她坐到露台上去补袜子。突然,她放下手中的活儿,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不带丝毫强硬迹象地对丈夫说:

“医生。”

他正沉浸于那个时期人人都在读的小说《企鹅岛》中,没有回过神来,只应了一声:“嗯。”她没有放弃,继续道:“你看着我的脸。”

他照她说的做了,透过老花镜的一片迷雾看着她。虽看不清楚,但他无需摘下眼镜,便能感受到她炙热的目光灼烧着他。“出什么事啦?”他问。

“你应该比我清楚!”她回答。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把眼镜从额头上放下来,继续补袜子。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明白,长久以来的焦虑就此结束了。与他预想的形式相反,这并不是一次心灵的地震,而只是平和的一击。他感到如释重负:“既然迟早都要发生,那么晚来不如早到,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灵早已进入这个家了。”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是在四个月前认识她的,当时她正在仁爱医院的门诊候诊。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件无可挽回的事终于在自己的命运中发生了。她是个黑白混血姑娘,个子很高,仪态优雅,骨骼宽大,皮肤的颜色像蜜一样,质地也像蜜一样柔软。那天早上,她穿着一身红底白点的衣服,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帽檐很宽,阴影一直遮到眼睛,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具性的蛊惑力。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干时是不接门诊的,不过有空时常会进去提醒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说,任何药物都比不上一次正确的诊断。于是,他设法让自己在这个不期而遇的混血女人接受检查时在场,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学生们觉得他的任何一个表情有什么异常。他几乎没有看她,却把有关她的信息一一记在心里。那天下午,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他让车夫从她问诊时提供的地址前经过。她果然在那里,正在露台上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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