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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座典型的安的列斯式的房子,整体都漆成了黄色,连锌皮屋顶也是黄色的,窗子是粗麻布的,门廊里吊着一盆盆康乃馨和蕨类植物。房子坐落在滨海的马拉·克利安萨沼泽区,建在木桩之上。屋檐下挂着个笼子,一只黄鸟在里面歌唱。对面人行道边有所小学校,一拥而出的孩子们迫使车夫收紧了缰绳,以免让马受惊。很幸运,芭芭拉·林奇小姐刚好在这个时候认出了医生。她用老友的手势向他打招呼,邀他进去喝一杯咖啡,等纷乱的人群过去之后再走。他一反平日不喝咖啡的习惯,高兴地一边喝一边听她介绍自己。那是自那天早上以来他唯一感兴趣的事,也是之后几个月里占据他全部注意力、扰得他片刻不得安宁的事。刚结婚时,曾有个朋友当着他妻子的面对他说,他迟早会遭遇一段疯狂的激情,使他们婚姻的稳固受到威胁。而当时他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对内心坚实的道德根基也把握十足,对此预言只付之一笑。现在倒好:他果真处在了这样的境地。

芭芭拉·林奇小姐是一位神学博士,是受人尊敬的新教牧师约拿坦林奇的独生女。这位牧师又黑又瘦,经常骑着一头骡子到海滨沼泽区的贫穷村落去宣讲众多上帝中的某一位的福音,而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来,与他的上帝相比,其他这许多位上帝在书写时只能用小写。芭芭拉·林奇讲得一口流利的卡斯蒂利亚语,句法偶尔不通,但这种小小的磕绊反而令她别具韵味。到十二月,她就年满二十八岁了,不久前,她刚同另一位牧师——他父亲的学生——离了婚。她和他一起度过了两年糟糕的婚姻生活,因此再没有一点儿想重蹈覆辙的愿望。她说:“我只爱我的小黄鸟。”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太过严肃,竟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相反,他迷茫地问自己是否这所有的便利条件都是上帝的一个圈套,为的是以后连本带利地向他讨还,但随即他又把这个想法从头脑里清除出去,认为这纯粹是自己在困惑之中的胡思乱想。

就要告别时,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检查,他知道,对于病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谈论病情更让他们感兴趣的了。说起自己的病,她滔滔不绝,于是,他答应第二天下午四点再到这里来,给她做一次更为详细的检查。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知道像他这个级别的医生远远超过她的支付能力。但他请她放心:“干我们这个行当的,向来都是设法让富人为穷人付账的。”说完,他在自己的袖珍记事本上记下:芭芭拉·林奇小姐,马拉·克利安萨沼泽区,星期六,下午四时。几个月后,费尔明娜·达萨将会读到这页记录,其中还有再详细不过的诊断细节和处方,以及病情的发展。这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觉得,这可能是新奥尔良水果船上那些行为放荡的女艺术家中的一个,可地址又让她想到应该是个牙买加人,那么,就是个黑女人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排除了她的嫌疑,认为她不可能是丈夫喜欢的类型。

星期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提前十分钟前来赴约,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准备迎接他。自从在巴黎参加某场口试以来,他再没有如此紧张过。林奇小姐躺在麻布床上,穿着一件柔软的丝绸衬衣,美到了极致。她浑身上下都丰满而结实:美人鱼般的大腿,仿佛经文火炙烤的皮肤,惊艳的乳房,以及一口洁白完美的牙齿,整个身体都散发出健康的气息,也就是费尔明娜·达萨在丈夫衣服上嗅到的那种气味。林奇小姐去看门诊是因为一点小毛病,她诙谐地称之为“弯弯曲曲的腹痛”,可乌尔比诺医生认为这是非同小可的症状,因而,他触摸了她各个内脏器官所在的位置,与其说是认真仔细,不如说是别有用心。这样做时,他竟然渐渐忘了自己的医术,惊讶地发现这个天生尤物的内脏与她的外表一样美丽。他完全沉浸在愉悦的抚摸中,已不再是加勒比沿岸最优秀的医生,而成了上帝创造的一个被本能折磨得神志混乱的可怜男人。在他严肃的职业生涯中,仅仅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情,而那一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因为愤怒的女病人一把推开他的手,在床上坐了起来,对他说:“您想要的事情可以发生,但绝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林奇小姐则恰恰相反,她完全听任他的摆布。当她毫不怀疑医生心里所想已不再是科学时,便说道:

“我原以为这是伦理道德所不允许的。”

他大汗淋漓,就像穿着衣服从池塘里爬出来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脸。

“伦理道德,”他说,“它把我们医生都想象成了木头。”她感激地向他伸过一只手。

“我只是这样以为,但并不意味着您不能这样做。”她说,“您想象一下这有多不可思议,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竟得到一位如此声名显赫的男人的垂青。”

“我一刻也无法停止想您。”他说。

他坦白时,声音颤抖得实在让人怜悯。但她用一阵照亮了整个屋子的笑声,让他从一切罪责中得以赦免。

“我在医院见到您时就看出来了,大夫。”她说,“我是黑人,但不是愚人。”

一切进展得并不容易。林奇小姐注重自己的清誉,她首先要安全,然后要爱情,必须按照这个顺序来,而且她认为自己完全配得上这些。她给乌尔比诺医生引诱她的机会,但不让他踏足自己的卧室,即便家中只有她一个人也不行。她至多允许他重复抚摸和听诊的仪式,以此对伦理道德进行肆意地践踏,但不能脱掉她的衣服。而他呢,一旦上钩便无法松开肉欲的诱饵,几乎每天都去纠缠。由于种种现实原因,他要维持和林奇小姐的这种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他太软弱,无法及时自拔,以致不得不继续走下去。这是他的弱点。

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没有规律,随时都会骑上骡子出门去,也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回家来。骡子的背上一边驮着各种版本的圣经和宣传福音的小册子,另一边驮着食物。另外一处不便是对面的学校,因为孩子们朗诵课文时,眼睛总是看向窗外的街道,而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对面的这所房子。从早上六点起,房子的各扇门窗便纷纷敞开,他们看见林奇小姐把鸟笼挂在屋檐下,让小黄鸟学习他们朗诵课文;看见她包着花头巾,一边做家务,一边用她那加勒比的清脆噪音也跟着朗诵起来;之后,他们又看见她坐在门廊上,独自用英语唱着下午的赞美诗。

他们必须选一个孩子们不在的时间,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十二点到两点午餐休息的时候,可这也是医生午餐的时间;其二是傍晚孩子们回家之后。后面这个时间点一向再好不过,可这时医生刚好结束了出诊,距离赶回家去吃晚饭只有几分钟了。第三个形成阻碍的问题,也是对他来说最为严重的问题,就是他的社会地位。他不可能不坐车去,可他的车子尽人皆知,而且还必须停在门口。他本可以和车夫串通,他在社交俱乐部的朋友们几乎都是这样干的,可这又违背了他的行事风格。他如此频繁地拜访林奇小姐,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以至于穿着仆人制服的车夫竟斗胆问他自己是否应该先回去,过后再来接他,以免让车子在门前停得太久。乌尔比诺医生一改往日的温和,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

“自从认识你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出不该说的话。”他说,“好吧,我就当你没说过。”

没有办法。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只要医生的车子停在门前,就休想隐瞒病情。有时如果距离允许,医生情愿自己走路去,或者租一辆马车前往,以免招来恶意的揣测和妄下的结论。然而,这种办法没多少用,因为拿去药店取药的处方会使真相大白。于是,乌尔比诺医生只得在开方时把真真假假的药写在一起,以保证病人神圣的权利,让他们能带着自己病痛的秘密平静地死去。同样,他也可以找出种种体面的理由为自己的车子出现在林奇小姐家门口做出解释,但那并不可能维持很久,更不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维持一辈子。

世界对他来说变成了一座地狱,因为最初的疯狂刚一得到满足,两人就都意识到了危险,乌尔比诺医生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去面对丑闻。在狂热的胡言乱语中,他什么都可以许诺,但过后,所有的事情又都搁置再说了。另一方面,随着想跟她在一起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害怕失去她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因此他们的会面一次比一次仓促,一次比一次艰难。他无法去思考别的事情,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下午来临,忘记了其他责任,忘记了除她以外的一切。可是,每当车子距离马拉·克利安萨沼泽区越来越近,他又祈求上帝在最后一刻出点什么岔子,好迫使他过门而不人。他始终怀着这种痛苦的心情赴约,有几次,他从街角就看见头发像棉花一般厚软的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正在露台上看书,而他的女儿正在客厅里用歌声向邻家的孩子宣讲福音,他甚至庆幸起来。那时,他便会幸福地往家走,不必继续挑战命运,但过后他又会发狂,渴望每一天的每时每刻都能变成下午五点钟。

所以,当车子停在门口变得过于惹人注目时,他们的爱就难以为继了,到第三个月的末尾,整件事甚至只能用荒唐来形容了。每次,两人都来不及寒暄,林奇小姐一看见自己的情人慌忙赶来,便迅速钻进卧室。在等他的日子里,她会事先做好准备,穿一条宽大的裙子条带荷叶边的精美牙买加裙,荷叶边上还印着红色的花朵——里面不穿内衣,什么都不穿,因为她相信行事便捷能帮助他克服恐惧心理。可她为使他幸福所做的一切却被他白白浪费了。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走向卧室,大汗淋漓,一进屋就惊天动地地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丢到地上,手杖、医药箱,以及巴拿马草帽,然后便惊慌失措地做起爱来,裤子只褪到膝盖处,而为了避免麻烦,连外衣的扣子都没有解,怀表链放到了背心里,鞋也还穿着,什么都穿着,心里时刻惦记的不是如何尽兴,而是尽早离开。她才刚刚进人孤独的隧道,便落得个被迫节食禁欲的境地,因为他已经开始重新系上扣子,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就好像刚刚在生死线上做了一场绝世之爱,而其实他不过是完成了爱情中生理的那部分仪式罢了。但他很会把握节奏:刚好是一次常规治疗中静脉注射的时间。然后,他便回家去,为自己的软弱羞愧万分,恨不得死去,他诅咒自己缺乏勇气,不敢请求费尔明娜·达萨脱下他的裤子,把他的屁股放到炭火上去灼烧。他没吃晚饭,念祈祷也心不在焉,上床后,装作继续在读午休时读的书,而此时,他的妻子仍在房子里忙来忙去,要在睡觉前把一切料理妥当。他看着书,渐渐瞌睡起来,然后就一点点陷入林奇小姐那无法回避的湿热丛林,沉溺于她躺卧的那片林中空地的蒸汽,堕入他的死亡之床。此时,他什么也无法想,只想着明天下午五点差五分时,她将在床上等他,那条疯狂的牙买加裙下面一丝不挂,只露出她深色树丛中的那片高地:地狱之圈。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走下坡路。他了解这些症状。他在书上读到过,也在现实中从上了年纪的患者口中听说过,那些人先前都没有什么严重疾病,但突然就觉得出现了种种不适,描述的竟然和医书上写的如出一辙,而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他们的幻觉罢了。在萨伯特医院教授儿童临床医学的老师曾建议他专攻儿科,因为这是最诚实的专业:小孩子们只有在真生病时才生病,和医生交流时也不会说套话,只讲具体的症状,没有半点虚假。成人则正好相反,到了一定年龄,要么是只有症状而没有真生病,要么更糟:病得很重,症状却像其他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病。他通常都用缓和性的药剂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把问题交给时间,让他们在暮年的一团乱麻中与自己的小毛病长期共处,最终学会熟视无睹。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没有想到,像他这个年纪的医生,自认为什么都见过了,竟然不能克服明明没病却觉得有病的焦虑。或者更糟:也许是真的有病,却仅仅凭着科学的偏见,不相信自己有病。四十岁时,他曾在课堂上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我生活中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懂我的人。”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已迷失在林奇小姐的迷宫中时,便不能再把这话当作一句玩笑了。

他那些上了年纪的病人所有真实或假想的病症,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肝脏的形状,无须触摸就能说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肾脏发出像熟睡的猫一样的哼叫;感到胆囊在闪闪发光;感到血液在动脉里嗡嗡作响。有时,他像一条喘不上来气的鱼一样醒来,觉得心脏里积满了水。他觉得心脏瞬间乱了步伐,觉得它的脉动延迟了一下,就像当初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那样,继而一次又一次地延迟。最后,他又觉得它恢复了正常,因为上帝是伟大的。但他没有求助于曾开给病人的那些分散注意力的药物,而是被恐惧折磨得晕头转向。的确,五十八岁时,他生活中唯一需要的,依然是一个懂他的人。为此,他求助于费尔明娜·达萨,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人,在她这里,他刚刚让自己的良心得到了平静。

这件事发生在她打断他下午的阅读,要求他看着她的脸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他的地狱之圈已经败露。可他不明白她是怎么发现的,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费尔明娜·达萨仅凭嗅觉就发现了真相。但不管怎样,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里就不是一座善于保守秘密的城市。第一批家用电话刚装上不久,几对看上去关系稳定的夫妻就因为匿名电话里的流言蜚语离了婚。很多因此而害怕的家庭暂停了电话服务,或者好几年都一直拒绝安装。乌尔比诺医生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强,绝不会允许一通匿名电话就破坏掉自己的信心,这种事连想都别想,而他也无法想象有谁会大胆到用真名向她通报实情。然而,他害怕那种旧式的诡计:一张从门下塞进来、不知出自谁手的纸条,效果反倒可能立竿见影,不仅因为这么做让发信人和收信人都隐匿了姓名,而且因为这一伎俩古老而神秘,难免使人把它同全能上帝的安排联系在一起。

忌妒从不认识他的家门:三十多年平静的夫妻生活中,乌尔比诺医生曾多次在公众面前夸耀,他就像瑞典火柴,只能在自己的盒子上擦燃。这话原本也的确是真的。然而,他从没想过,一个像妻子这样高傲、这样自尊、这样倔强的女人,面对丈夫已被证实的不忠,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因此,他在如她所要求的那样看着她的脸之后,除了再一次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慌乱,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他继续假装陶醉于阿尔卡岛那一条条恬美蜿蜒的小河之间,暗自思考着对策。而费尔明娜·达萨也没有再说什么。她补完袜子,把东西乱七八糟地丢进针线盒,到厨房吩咐开晚饭,之后便回卧室去了。

于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下定决心,下午五点不再去林奇小姐家。那些至死不渝的爱情誓言,那单独为她找所幽静房子,使他不必担惊受怕地与她相会的梦想,以及两人一起从容地享受幸福直到死亡的向往——所有这些他在爱的火焰中许下的诺言都永远地付之东流。林奇小姐从他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个绿宝石发卡,车夫交给她时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捎任何口信,也没有字条。东西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外面包着一张药房的纸,就连车夫也以为那是应急药物。他后半生再没有见过她,甚至都没有偶遇过。只有上帝知道,这个英勇的决定给他带去了多少痛苦,而为了能在这场内心的灾难后继续活下去,他又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流下了多少苦涩的泪水。五点钟时,他没有和她在一起,而是在神甫面前深深地忏悔了自己的罪过。第二个星期日,他怀着破碎的内心领受了圣体,但灵魂终于得到了平静。

做出了断的当晚,他一面脱衣准备就寝,一面对费尔明娜·达萨反复唠叨着他清晨失眠的痛苦,一阵阵突然来袭的针扎似的疼痛,以及黄昏时想痛哭一场的渴望,至于秘密爱情带来的种种苦楚,他也把它们当作衰老的症状讲了出来。为了不至于死掉,并且为了不说出真相,他必须这样向人倾诉一番。终于,他在象征着爱的家庭仪式中祭献了这一股脑儿的苦水。她认真听着,没有看他,又是一言不发,一件一件地接过他脱下来的衣服。她闻着每件衣服,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愤怒,然后随意揉成一团,扔进装脏衣服的藤条筐里。她没有发现那种味道,但这代表不了什么:明天又是新的考验。跪到卧室的小祭台前准备祈祷时,他伤心而又真诚地叹了一口气,结束了对种种苦痛的怨艾:“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她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了他。

“那样最好,”她说,“那样我们就都平静了。”

几年前,在一次病重的危急时刻,他也曾讲过自己可能会死的话,而她当时给出的也是同样残忍的回答。乌尔比诺医生将之归咎于女人天性中的冷酷无情,正因为如此,地球才依旧围绕着太阳转。当时他并不知道,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她的恐惧,她总是会抢先竖起一道愤怒的屏障。而那个时候,她所面临的正是她最恐惧的事情一永远地失去他。

这天晚上却相反,她全心全意地希望他死去,这种坚决让乌尔比诺医生吓了一跳。之后,他听到她在黑暗中缓缓抽泣,而且咬着枕头不让他听见。这让他不知所措,他知道,她不会由于身体或内心的任何痛苦而哭泣,只有在愤怒时才会这样,而如果这种愤怒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她对自己过失的惧怕,就会哭得更凶,并且越哭越气,因为她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软弱得哭出来。他不敢安慰她,因为他明白这无异于安慰一只被长矛刺穿的母老虎,他甚至没有勇气告诉她,引起她哭泣的理由已经在那个下午消失了,已被彻底、永远地从他的记忆中根除了。

有几分钟,困意俘虏了他。当他醒来时,她已点亮她那盏微弱的床头灯,仍旧睁着眼,但没有哭。在他睡着的时候,她身上发生了一个决定性的改变:多年来积聚在年岁深处的沉渣,此刻因忌妒的搅动浮现出来,她刹那间苍老了。看着她那瞬间出现的皱纹、枯萎的双唇、灰白的头发,他不禁伤怀,冒着风险劝她睡觉:已经两点多了。她没有看他,但声音里也没有愤怒的痕迹,语气几乎是温和的。

“我有权知道她是谁。”她说。

于是,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感觉仿佛从身上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因为他相信她已经知道真相,不过是想确认一些细节。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所以他讲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不是像起初那样低声抽泣,而是泪如泉涌,咸咸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在她的睡袍里翻滚沸腾,灼烧着她的生命:他竟没有像她提心吊胆地所期待的那样,做出个男人的样子,抵死否认,为自己所受的诽谤大发雷霆,咒骂这个婊子养的社会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名誉,即使面对自己不忠的毁灭性证据,仍能临危不乱。之后,当他告诉她已在下午见过仟悔神甫时,她简直怕自己会气瞎了双眼。从上学时起,她就认定教会里的人不具备上帝所启示的任何一种美德。这是他们和谐家庭中的一个本质分歧,两人一直都小心回避这一点,没有发生过什么碰撞。但丈夫竟然允许忏悔神甫掺和到这样一件不仅关乎他个人、也关系到她的隐私中来,实在是出了格。

“你还不如告诉一个在门廊里耍蛇的。”她说。

在她看来,一切全完了。她敢肯定,还没等丈夫做完忏悔,她的荣誉就已成为大街小巷的话题。这给她造成的屈辱感要比丈夫的不忠带来的羞愧、愤怒和不平更加难以忍受。而最糟的是,见鬼,竟然是跟一个黑女人。他纠正说:“是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此时,再精确的解释也是多余了:她已有了定论。

“一样是贱货!”她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黑女人的气味。”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星期一。而星期五晚上七点钟,费尔明娜·达萨就登上了开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的常规小船,随身只带了一只箱子,由教女陪伴。为避免旁人发问,也避免有人将来向丈夫问起她来,她在脸上蒙了黑纱。按照两人的约定,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没有出现在港口。此前,他们进行了一场历时三天、精疲力竭的谈话,最终决定让她到位于马利亚之花镇的伊尔德布兰达表姐的庄园去,以便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前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不明就里的孩子们把这理解为一次推迟了多次的旅行,很久以来,他们也一直盼望能到那里去。乌尔比诺医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为的是让他那个不可信赖的小世界里没有人能做出居心叵测的推测。这一点他做得天衣无缝,所以,如果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能找到费尔明娜·达萨消失后的一丁点儿踪迹,那是因为事实上根本就无迹可寻,而不是因为他缺乏调查的手段。丈夫毫不怀疑妻子一旦平息愤怒就会马上回家。但她走时却坚信自己的愤怒永远也不会平息。

然而,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个过火的决定与其说是怨恨的果实,不如说是思乡的结果。蜜月旅行之后,她曾多次返回欧洲,虽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泊十天,却总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幸福。她见过世面,已经学会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和思考,可自从那次糟糕的气球之旅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回到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居住的省份,对她来说即使太迟,也是一种补救。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倒并非因为婚姻的灾难。单是想到去重温少女情怀,也足以让她慰藉自己的不幸。

她和教女在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下了船,凭着那份保留至今的刚强性格,她不顾别人的种种警告,重游了那座城市。收到消息前来接待她的要塞行政和军事长官请她登上了官家的马车,将护送她直到登上前往圣佩德罗·阿莱杭德里诺的火车,她想到那里去,是为了证实解放者临终时睡的那张床是否真如人们所说,小得就像一张孩子的床。于是,费尔明娜·达萨在午后两点的疲倦中再次看到了自己广阔的故乡。她看到了故乡的街道,但它们看上去更像一片海滩,到处是覆盖着青苔的水洼;又看到了葡萄牙人的豪华住宅,大门上镌刻着家族徽章,窗前垂着铜制的百叶窗,阴暗的大厅里单调地重复着几首钢琴练习曲,颤颤巍巍,惨惨凄凄。她母亲当年刚结婚时,也曾拿这几首曲子教过富人家的姑娘。她看到广场上空无一人,炙热的石子地上连一棵树都没有;送葬似的带篷马车一字排开,马儿站在那里都睡着了;还有那辆开往圣佩德罗·阿莱杭德里诺的黄色火车。在城中最大教堂的拐角处,她看到了那所最雄伟、最漂亮的房子,它那青色石头的连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门,以及卧室的窗子,多年以后,当她已无法记清此段回忆时,阿尔瓦罗将在这间卧室出生。她想起了她无望地寻遍了天上地下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而想到姑妈,便又想起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起他那身文人的衣服,他在小花园的杏树下读的那本诗集。她偶尔几次回忆起学校里不愉快的岁月时,也会触动有关他的思绪。可她转了好几圈都没能认出自家的老房子。她认为它应该在的那个地方,除了一个猪舍以外什么都没有。拐角过去是一条妓院街,全世界来的妓女都在门廊上睡午觉,等待邮车或许会带来什么寄给她们的东西。这里己不是她的故乡了。

刚一上马车,费尔明娜·达萨就用面纱遮住了半张脸,不是害怕被人认出来,毕竟,这里谁也不可能认识她,而是因为从火车站一直到墓地的路上,日光暴晒下的肿胀尸体随处可见。要塞长官对她说:“是霍乱。”她早已看出来了,因为那些晒焦的尸体嘴里都泛着白沬,但她同时也注意到,没有一具尸体像她乘坐气球时看见的那些那样,脑后挨了仁慈的一枪。

“的确如此。”长官说,“上帝也在改善自己的方法。”

从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到圣佩德罗·阿莱杭德里诺的古老甘蔗园只有九里路,可那列黄色的火车却走了一整天,因为火车司机跟常坐这列车的乘客们是朋友,他们时不时就央求他停下来,以便到香蕉公司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去走走,舒展一下腿脚。男人们还光着身子到河里去洗澡,河水从山上倾泻而下,清澈冰凉。他们觉得饿时,就下车去,从牧场放养的奶牛身上挤些奶来喝。被这些情景吓坏了的费尔明娜·达萨终于到站,差点没时间去观赏解放者临死前悬挂吊床的那几棵史诗般的罗望子树,并且证实他当时所睡的床果真如人们所说,不仅对他这样一位荣耀的男人,即使对一个七个月的婴儿来说也极其狭小。不过,另一位看上去无所不知的参观者称,那张床是件假文物,事实上,国父是被人扔在地上死去的。费尔明娜·达萨对离家以来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感到万分压抑,以至于在之后的旅途中,再没有心情去回味前半段旅程。于是,尽管曾万般怀念,如今她却避免走过那些她思念的村庄。这样她才能在记忆中留住它们,让自己免受幻灭之苦。当她试图抄捷径以逃离烦恼时,她听到了手风琴声,听到了斗鸡场的叫喊声,也听到了或许是战争抑或是庆典的铅炮声。当她别无他法不得不穿过某个村庄时,便用面纱遮住脸,以继续把它幻想成以前的样子。

逃避了许许多多往事之后,她终于在一天晚上来到伊尔德布兰达表姐的庄园。而当她看到在门口等她的表姐时,差点昏厥过去:她就仿佛在一面真实之镜中照见了自己。表姐身材发福,年老体衰,身边带着几个不听管教的儿女,孩子们的父亲并不是那个她仍旧无悔地爱着的男人,而是一位靠丰厚的津贴生活的退役军人,当年,她在绝望之下嫁给了他,而他则疯狂地爱恋着她。尽管如此,在那被摧残的身躯里,她依旧是原来那个她。费尔明娜·达萨在乡下住了些日子,回忆起美好往事,渐渐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但她除了星期日去望弥撒,从来不出庄园。和她同去望弥撒的,是她昔日那些桀骜不驯的闺中密友的孙儿辈,此外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商人,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她们一路站在牛车上,一如她们的母亲在她们这个年龄时的样子,齐声高唱着歌,直至来到山谷深处的教会教堂。费尔明娜·达萨原本只是路过马利亚之花镇,在昔日的那次旅行中,她自认为不会喜欢这里而没有来,可这次,她一眼就被它完全迷住了。但她的悲哀,抑或是这个镇子的悲哀在于,后来的她永远也想不起它真实的模样,只记得见到它之前她脑海中想象的样子。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接到了里奥阿查主教的消息后,决定亲自去接她。他的结论是,妻子迟迟不归,并非因为不想回家,而是想为她的傲慢找个台阶下。于是,在和伊尔德布兰达通过几封信后,他没有通知妻子便动身了。从信中他清楚地看出,妻子的思乡之情已经颠倒过来:现在她想的只有自己的家。上午十一点,费尔明娜·达萨正在厨房里做茄子馅饼,忽然听到雇工们的叫喊、马的嘶鸣和朝天放枪的声音,接着,门厅里响起了坚定的脚步声和那个男人的说话声。

“要赶好时辰,就得不请自来。”

她开心得要死,来不及多想,只胡乱地洗了洗手,喃喃道:“谢谢,我的上帝,谢谢,你真是太好了!”她想到因为这该死的茄子焰饼,自己还没有洗澡,伊尔德布兰达让她做馅饼,却没有告诉她谁要来吃午餐,她想到自己现在又老又丑,脸还被太阳晒脱了皮,如果他看见她这副模样,一定会为赶来接她而后悔,真见鬼。可她还是匆忙地在围裙上擦干了手,尽可能地整理了一下仪容,带着母亲生她时给予她的全部高傲,理了理纷乱的心绪,前去迎接那个男人。她迈着她那母鹿般优美的步伐,昂着头,目光熠熠,翘起迎接挑战的鼻子,心中充满了对命运的感激,为能回家而感到无限轻松。当然,事情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容易,她确实高高兴兴地跟他回去了,但同时也下定决心,要在余生默默地向他讨还自己所受的痛苦折磨。

于是,差不多就在费尔明娜·达萨失踪两年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特兰西多·阿里萨定会将其视作上帝对人生的嘲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电影的发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但莱昂娜·卡西亚尼还是毫不费劲地把他带到了《卡比莉亚》隆重的首映式上,广告中大肆宣传,影片对白是诗人加布里埃尔·邓南遮写的。堂加利略·达孔特的露天大院子里照例坐满了贵宾,但在有些夜晚,人们欣赏的更多的是璀璨的星空,而非银幕中的无声爱情。莱昂娜·卡西亚尼的一颗心始终悬着,跟随着跌宕的故事起伏。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恰恰相反,剧情的死气沉沉让他困得打瞌睡。在他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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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一胎三宝+植物人腹黑老公+逆天金手指】 前世受人蒙蔽导致家破人亡,沈南意晚年拥有无尽财富却众叛亲离孤寡一生。 重生回到70年代末孩子被卖当天,这一世哪怕再辛苦也要带着孩子,守着植物人丈夫。 家里揭不开锅,
都市 完结 65万字
当我醒在末日后五百年

当我醒在末日后五百年

从温
从末世后五百年醒来的第三个月,古兆终于挣够了钱把自己送进学校学习现代知识。 第一节 课是历史课,历史老师:今天我们来讲一下末世英雄古兆的生平。 英雄古兆:......我学我自己。 沙雕文案: 末世英雄千千万,古兆是最
都市 完结 53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