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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帝,这比疼痛还要长!”

这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可能是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不由得克制住了。当时,这里尚没有用钢琴给无声电影伴奏的习惯,黑暗中的观众只能听着放映机那下雨似的沙沙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有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才会想起上帝,但这一次,他却对上帝充满感激。因为,即使深埋地下二十西班牙寻,他也能立刻认出那个深沉的金属般的声音,自从那天下午,在那个幽静小花园的漫天黄叶中,听见她说出那句“现在,您走吧,没有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了”,这个声音便留在他的灵魂里。他知道,她就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当然,是在她丈夫旁边。他感觉到她那温热而均匀的呼吸,满怀爱意地吸纳着经她健康的气息净化过的空气。他感受到,她并没有像自己在最近几个月的沮丧中时常想象的那样,已被死亡的幼虫所侵蚀,而是让人再次回想起她最光彩照人、最幸福的时刻:穿着智慧女神的长衫,隆起的腹中孕育着她的第一个孩子。他没有回头去看,但她却如在眼前,而银幕上演出的那一连串历史性灾难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陶醉于从他的灵魂深处传来的杏果的芬芳,急切地想知道她如何看待电影中那些陷入爱情的女人,是否她们的爱比现实中的爱少一些痛苦。电影快结束时,他感到一瞬间的狂喜,因为他还从未和这个他深爱的女人如此贴近地待在一起这么久。

灯亮时,他等着其他人先站起来,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起身。他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把看电影时总是敞开的背心扣子扣起来,这时,四人站得如此之近,就算有人不情愿,也无论如何必须打招呼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首先问候了莱昂娜·卡西亚尼,他对她很熟悉,之后,又以其一贯的彬彬有礼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了手。费尔明娜·达萨向他们致以礼节性的微笑,只是礼节性的,意思是这个微笑的主人已经见过他们很多次,也知道他们是谁,因而无需再向她做自我介绍。莱昂娜·卡西亚尼以她那混血女人特有的优雅回应了她。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刚一见到她,他就惊呆了。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可怕的流行病、或者其他疾病留下的痕迹。她还保持着豆蔻年华的体重和身段,但很显然,最近两年她经历了仿佛十年的艰辛与严酷。短发很适合她,两侧的鬓角像翅膀似的翘着,但已经不是蜜的颜色,而是铝的银白色。老花镜后,那双美丽的柳叶眼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她挽着丈夫的手臂在散场的人群中远去,惊讶地发现她竟在公共场合披着穷人的头纱,穿着家用的便鞋。但最让他感伤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臂,指引她该从哪里出去,而即便这样,她还是估计错了高度,差点在门口的台阶上跌倒。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年龄所致的步履蹒跚十分敏感。早在年轻时,在花园里,他就常常放下正在阅读的诗集,观察一对对老人互相搀扶着穿过街道的情景。那是生活给他上的课,让他得以隐约窥见自己年老时的境况。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电影那晚的那个年纪,男人仿佛焕发了第二次青春,最初的几根白发使他们看上去更为庄重,充满智慧和魅力,尤其是在年轻女子的眼中,而与此同时,他们枯萎憔悴的妻子不得不拽着他们的手臂,才不至于被自己的影子绊倒。然而几年之后,丈夫的健康便突然一落千丈,身体和灵魂都迅速耻辱地衰老,而那时,妻子们又焕发了第二春,像拉着乞讨的瞎子一样拉着他们的手臂,为了不伤害男性的骄傲,轻声在耳边提醒他们注意脚下的台阶是三级而不是两级、街中间有一个水坑、横躺在人行道上的那团模糊的东西是个死了的乞丐,然后,艰难地帮助他们穿过马路,仿佛那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条河的唯一渡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无数次在那面生活之镜中照见自己,他对死亡的恐惧从来不及对那个可耻年龄的恐惧,到那时,他将不得不被一个女人搀扶着。他知道,到了那一天,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终将放弃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渴望。

这次相遇驱走了他的困意。他没有用车送莱昂娜·卡西亚尼,而是陪她步行穿过老城区。他们的脚步踏在砖地上,像马蹄声一样回荡。敞开的阳台上时而飘来零星的说话声,有卧房中的喁喁私语,也有被虚无缥缈的声响和熟睡小巷中茉莉花的热烈芬芳升华了的爱的呜咽。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又一次竭力克制自己,避免把压抑在心中的对费尔明娜·达萨的爱吐露给莱昂娜·卡西亚尼。他们迈着缓慢的步伐一起走着,像一对不慌不忙的老情人一样亲呢无间,她想着卡比莉亚的种种美好,而他却想着自己的种种不幸。一个男人在海关广场的阳台上唱歌,歌声在四周回荡,连绵不绝:当我穿过大海无尽的浪涛。在石头圣人大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该在莱昂娜·卡西亚尼的家门前向她道别,而他却请求她邀请自己到她家里去喝一杯白兰地。这是他第二次在类似情况下提出这样的要求。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当时她回答说:“如果你现在上去,那就必须永远留下来。”结果他没有去。如果换作现在,他无论如何都会上去的,即便日后可能不得不食言。然而,这一次莱昂娜·卡西亚尼邀他上去,无需任何承诺。

就这样,他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来到一座爱情圣殿,而这份爱尚未诞生就已被扑灭。莱昂娜·卡西亚尼的父母已经去世,唯一的兄弟在库拉索岛发了财,如今她一个人住在家里的老宅中。若干年前,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没有放弃让她成为自己情人的希望时,常常征得她父母的同意在星期日来拜访她,有时晚上还待到很晚。他对这所房子的修缮做出了很大贡献,以至于都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了。然而,在看完电影的这天晚上,他似乎觉得客厅里有关他的记忆都被清除了。家具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了新的彩画。他想,这些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刻意的,为的是证明他从未在此地存在过。而就连那只猫也没有认出他来。他被这种残忍的遗忘吓了一跳,说:“它不记得我了。”可她一边倒白兰地,一边背对着他说,如果他是为此而忧心,那么大可不必,因为猫是从来也不会记着谁的。

两人倚在沙发上,靠得很近,聊着他们自己,说起他们相识前各自是什么样子,也就是在那个谁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下午,在那辆骡子轨道车上相遇之前。一直以来,他们都在两间相邻的办公室里工作,而在此刻之前,他们从未谈过日常工作以外的事情。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聊着一边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像情场老手一样轻轻抚摸起来。她任由他这样做,但就连礼貌性的颤抖都没有回应给他。当他试图更进一步时,她拉起他那只探险的手,在掌心上吻了一下。

“注意你的举止,”她对他说,“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你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强壮、敏捷、但她从未看清长相的男人,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按倒,撕扯剥光了她的衣服,短暂而疯狂地跟她做了一次爱。她躺在石头上,浑身满是伤痕,却真心希望那个男人能永远留下来,直到她在他的怀中带着爱死去。她没有看见他的脸,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她相信自己能根据他的体型、身材和做爱的方式,从千万个人中把他认出来。从那时起,她便对所有愿意听她讲的人说:“如果你碰巧听说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在十月十五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半钟时,在殉情者的防波堤上强奸了一个可怜的过路的黑女人,那么请你告诉他在哪里能找到我。”这句话变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她讲给过无数人听,最后彻底绝望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多次听她说起过这个故事,就像听到夜晚起航的轮船的告别声一般频繁。凌晨两点的钟敲响时,他们每人已经喝了三杯白兰地。他明确地知道了自己不是她所等的男人,他很高兴能明白这一点。

“干得不错,母狮!”他临走时对她说道,“我们总算把猛虎扼杀了。”

那晚终结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关于结核病医院的恶意传言曾打碎了他的梦想,因为那让他产生了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疑虑,即费尔明娜·达萨也是会死的,既如此,那她也就有可能死在丈夫的前头。而当他看见她在电影院的出口险些绊倒时,他又进一步滑向深渊,忽然间意识到先死的人可能是他自己,而不是她。这是一个预兆,是所有预兆中最可怕的一种,因为它是有事实根据的。那些耐心等待、幸福憧憬的岁月已成为过去,如今,在地平线上隐约望见的,不过是充满了各种可以想见的病毒的茫茫大海,失眠的清晨一滴一滴排出的尿液,以及每日下午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曾经,每天的每分每秒都胜似他的盟友,如今却开始箅计他。几年前他去赴某个约会时就已经开始提心吊胆,害怕发生意外。他发现门没有上闩,合页刚刚上过油,显然是为了让他进来时不会发出声响,但在最后一刻,他后悔了,担心自己死在她的床上,给一个无辜的热情女人造成无法消除的阴影。因此,有理由认为,那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那个他毫无怨言地从一个世纪等到另一个世纪的女人,很可能会来不及挽着他的手臂穿过到处是圆形坟冢和在风中摇曳的罂粟花的漫漫长街,帮助他平安到达死亡的彼岸。

事实上,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经步人老年人的行列。他已满五十六岁,认为自己没有虚度光阴,因为那都是充满爱的岁月。不过,在那个时代,没有哪个男人会像他一样勇于面对因看上去年轻而招来的耻笑,即使他们确实不老,或者心里也自认年轻;也不是所有人都敢于毫无羞愧地承认自己仍在因上世纪的挫折而偷偷哭泣。那个时代对年轻存在偏见:尽管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穿着方式,但老年的衣着在青春期结束后不久便开始穿上身了,而且一直持续到进人坟墓。这种穿戴与其说标志着年龄,不如说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年轻人穿得像自己的祖父,再早早地戴上一副眼镜,便会更加受人尊重;而从三十岁起,手杖就是让人刮目相看的物件。至于女人,则只有两个年龄:一是结婚的年龄,一般不超过二十二岁;一是永远独身、再也嫁不出去的年龄。而其他女人,那些已婚的、当了母亲的、成为寡妇的、做了祖母的,都属于另外一类,她们不按已经度过的年岁来计算年龄,而是按距离死亡还有多久来计算。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相反,他赤裸裸地大胆对抗着衰老的圈套,尽管心里清楚自己命运奇特,从小就像个老头儿。起初是情势所迫。特兰西多·阿里萨把他父亲决定扔进垃圾堆的衣服拆开后给他缝成新衣。于是,他不得不穿着礼服去上小学,一坐下,衣服便拖到地上;他头上戴的也是政府官员的那种帽子,尽管为了让它小一点,加了一圈塞满棉花的里衬,但还是连耳朵都盖上了。此外,他从五岁起就戴上了近视眼镜,而且头发和母亲一样,是印第安人的那种质地,粗硬得像马鬟,所以,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其实长什么样子。幸运的是,由于连年内战,政府混乱不堪,学校的入学标准不像从前那样严格了,在公立学校里,各种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学生都有。尚未长大的孩子们走进课堂,身上却散发着街垒战的火药味,穿着不知在哪次战斗中靠枪子儿得来的叛军制服,佩戴着他们的徽章,腰带上还明目张胆地别着与他们军衔相符的武器。课间休息时,随便一点争执就会让孩子们拔枪相向。如果老师在考试中给了他们低分,他们甚至用枪来威胁。拉萨耶学校的一个三年级学生,退伍的民兵上校,就一枪打死了修会会长胡安·埃雷米塔修士,只因为他在教理问答课上说,上帝是保守党的正式成员。

另一方面,那些遭遇了不幸的名门望族的孩子穿得就像古时的亲王,特别穷的孩子则光着脚。在这些来自四面八方、打扮得千奇百怪的学生之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论如何都要算在最奇怪之列,尽管如此,他却并不十分引人注意。他听到的最难听的话,是街上的人冲他喊:“穷光蛋,丑八怪,一切希望全落空。”但不管怎样,那身因生活所迫而穿上的衣服,从那时起,及至他整个一生,都是与他那神秘的气质和忧郁的性格最为相配的。当他在CFC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时,他让人为他量身定做了和父亲那件同样款式的衣服。他像怀念一位老人一样怀念着死于三十三岁的父亲,那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年龄:基督罹难时也是这个岁数。所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上去始终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得多,以至于口无遮拦的布里希达·苏莱塔,他的一个不假思索地说出真相的露水情人,从第一天起便对他说,她更喜欢他脱掉衣服后的样子,因为光着身子的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然而,他永远也不知道如何弥补这一点:首先,他个人的喜好不允许他穿成别的样子;其次,那个时候二十岁的人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自己打扮得更年轻,除非把短裤和见习水手帽再次从衣橱里翻出来;再者,他也不可能摆脱那个时代人们对老年所持的看法。因此,当他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在电影院出口险些绊倒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可怕的想法晴天霹雳般击中了他,即在这场血腥的爱情战争中,婊子养的死神很可能会不可逆转地夺去他的胜利。

到那时为止,他经历过的最大战斗是同自己的秃顶进行的,他一直顽强抗争,却最终落得惨败的结局。从看见缠在梳子上的最初几根头发开始,他便意识到自己被打入了地狱,这种痛苦是任何一个无此遭遇的人无法想象的。为了保住迅速荒芜的头顶的每一寸毛发,没有什么发蜡和生发水他没有试过,也没有什么信仰他没有求助过,更没有什么代价他没有付出过。他背下了《布里斯托年鉴》中关于农业的全部条文,因为他听说头发的生长和庄稼的收获周期有着直接的联系。他还放弃了自己一直光顾的理发师,因为这人是个实打实的光头,而换了一个新来的只在新月那几天理发的外乡理发师。可这位新理发师才刚刚证明了自己手艺不错,就被发现是安的列斯群岛好几家警察局通缉的强奸幼女犯,被戴上镣铐拖走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那个时期加勒比地区所有报纸上关于医治秃顶的广告都剪了下来。那些报纸通常刊登着同一个人的两张照片,第一张上,头秃得像个甜瓜,而第二张上头发比雄狮还浓密:这便是使用某种安全可靠的药水之前和之后的区别。六年里,他试验了一百七十二种药物,并践行了药瓶商标上写的所有其他辅助方法,而唯一的收获,是其中的一种药使他患上了头部湿疹,又痒又臭,马提尼克岛的教外苦行僧们称之为北极光癣,因为它会在黑暗中发出一种磷光。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求助于在公共市场上售卖的所有印第安草药和在“代笔人门廊”出售的一切神奇特效药,包括东方汤药,可当他发现自己上当受骗时,头顶已经和一个削发僧人无异了。新世纪元年,千日战争把国家置于血泊中时,城里来了个意大利人,他会按照尺寸用真头发制作假发套,价格不菲,但只保质三个月,逾期概不负责。尽管如此,绝大部分有支付能力的谢顶者都愿意前往一试。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头一批尝试的人之一。他试戴了一个和自己原来的头发极为相似的假发套,以至于担心在自己情绪变化时那头发会竖起来。但他最终还是对这个把死人头发戴在活人头上的想法无法苟同。他唯一的安慰是如此风卷残云的谢顶让他不用眼瞅着自己的头发变白。一天,内河码头上一个欢快的醉汉看见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上前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拥抱了他,并在码头工人的起哄声中摘掉他的帽子,给他的脑袋来了响亮的一吻。

“神圣的秃头!”他喊道。

那天晚上,四十八岁的他让人把自己两鬓和后脑勺上仅剩的几根毛发全部剃掉,彻彻底底接受了全秃的命运。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之前,把下巴和脸上所有长出胡楂的地方都涂满肥皂沬,用一把剃刀把它们刮得像小孩的屁股一样光滑。以前,即使在办公室里他也从不摘掉帽子,因为秃顶给他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让他觉得有失体面。但当他彻底接受秃头后,便把它归为男性的美德之一,其实他早就听人这样说过,却一直视其为秃头们的自欺欺人而予以蔑视。再后来,他又养成了新习惯,把右侧仅有的几根头发留长,让它跨过整个头顶,从此,他一直沿用这个办法。但尽管这样,他还是戴着帽子,而且总戴那个参加葬礼似的款式,即便当地已流行起一种被称为“塔尔塔里塔帽”的窄边草帽,他也依然不改旧貌。

然而,他失去牙齿却并非因为自然之灾,而是源于一个江湖牙医试图根治一次普通感染时的鲁莽举动。对脚踏牙钻的恐惧使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不敢去看牙医,尽管他常常牙痛,甚至有时无法忍受。听到他在隔壁房间整夜无助地呻吟,母亲吓坏了,因为她觉得这声音跟儿子昔日某时的呻吟声如出一辙,而那原本早已消散在她记忆的迷雾之中了。但当她让儿子张开嘴,好看看爱情究竟伤到了他哪个地方时,却发现他是因牙龈化脓而痛苦不堪。

莱昂十二叔叔让他去找弗朗西斯·阿多奈医生。这是个打着绑腿、穿着马裤的高大黑人。他把一整套牙医器械都放在工头用的褡裢里,随身背着,穿梭于内河船之间,看上去倒更像一个令沿岸村镇都害怕的旅行代办人。他只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嘴里看了一眼,就认定他的牙齿全部要拔光,甚至包括那几颗好牙,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避免再次遭罪。与对秃顶的忧心相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这种野蛮的治疗方法没有产生任何顾虑,除了很自然地略微担心不用麻醉难免会有些血腥。装假牙的主意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这首先是因为他童年的一段难忘回忆:一个集市上的魔术师将满口牙齿取下,让它们自己在桌子上说话。其次,这可以结束从小就折磨他的牙痛,说起来,那种滋味就和爱情的痛苦一样强烈残忍。在他看来,这和秃顶不一样,并不是衰老的一次狡猾袭击,因为他相信,虽然如此一来他的呼吸会有一股硫化橡胶的辛辣味,但矫形后的微笑会让他的外表看上去更有光彩。因此,他毫无抵抗地向阿多奈医生那把烧红的钳子屈服了,并以负重耐劳的驴子的坚韧意志经受了恢复期的考验。

莱昂十二叔叔亲自过问了手术细节,就好像是要给他动手术似的。他对假牙有着特殊的兴趣,这种兴趣产生于他沿马格达莱纳河航行最初几年,也可以说是他对美声唱法的痴迷所造成的苦果。一个满月的夜晚,当船驶人加马拉港时,他和一位德国土地测量员打赌说,他只要站在船长室的栏杆处唱上一首那不勒斯浪漫曲,就能把森林里的动物都惊醒。他好险才赢了这一注。在河上漆黑的夜色中,只听见草鹭在沼泽里扇动着翅膀,鳄鱼甩着尾巴,鲱鱼惊恐地跳到陆地上。然而,当他唱到最高的一个音符,大家正担心曲调之高亢会让歌手的动脉迸裂时,他的假牙随着最后吐出的一口气飞了出去,沉人水中。

为了给他另配一副应急的假牙,轮船不得不在特内里费港耽搁了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极了。可返航时,莱昂十二叔叔又试图向船长解释他的上一副假牙是如何弄丢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森林中灼热的空气,放开嗓子唱出了他所能唱的最高音,并把这个音尽可能地延长,试图把那些一边晒太阳一边不眨眼地看着轮船驶过的鳄鱼吓跑。结果,新的假牙又沉入了河水。那以后,他配了很多副假牙,把它们放在家里的各个地方以及办公桌的抽屉里,公司的三条船上也各有一副。此外,他在外用餐时也会带上一副备用,就放在衣兜里一个装咳嗽药片的小盒中,因为他曾经在某天中午野餐时,为了吃煎猪皮而把假牙弄坏了。由于担心侄子也会有类似遭遇,莱昂十二叔叔让阿多奈医生一次性给他做了两副假牙:一副材质便宜,平时在办公室里用;另一副则是为星期日和节日准备的,在微笑时总会露出的那第一颗槽牙上还薄薄地涂了点儿金子,看上去更为逼真。终于,在一个圣枝主日,当节日的钟声带来一片喧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全新的面貌重新走到了街上,那完美无瑕的微笑几乎让他觉得是另一个人取代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这件事发生在他母亲去世,家中只剩他孤身一人的时期。他的家是一个绝佳的爱巢,尤其适合他的爱情方式,因为虽然街道名为窗户街,让人联想到一扇扇窗子的薄纱帘后藏着无数双眼睛,但其实是一条幽静的巷子。可问题是,这房子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费尔明娜·达萨幸福,也只为让她幸福。因此,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斩获最丰的那些年月,他宁可失掉很多机会,也不愿用其他爱情来玷污他的家。幸运的是,他在CFC每向上爬一级,就意味着获得某些新的特权,尤其是那些秘密特权。对他来说,其中最有用的一项,就是与门房串通好后,能够在晚上、星期日以及节日里使用办公室。有一次,就在他已当上公司的首席副董事长时,他正与一个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匆忙做爱——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姑娘骑在他身上——门突然开了,莱昂十二叔叔伸进头来,像走错了办公室似的,从眼镜上方看着惊呆了的侄儿。“见鬼!”叔叔毫无异色地说,“跟你爸真是一路货色”在重新把门关上之前,他把目光落在空处,说:“您,小姐,不必担心,请继续。我以我的荣誉向您起誓,我没有看见您的脸。”

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办公室变得无法工作了。星期一,电工们蜂拥而至,要在天花板上装一个叶式吊扇。锁匠们也没有事先通知就到了,吵吵闹闹像打仗似的,在门上装了把锁,可以从里面把门锁上。木匠们量了尺寸,却没有说要做什么。窗帘装饰工带来印花装饰布,看看是否与墙壁的颜色匹配。再接下来一个星期,他们从窗户外塞进来一个印着酒神节花色的双人大沙发,因为从门口实在搬不进来。这些人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干起活来,但又并非肆意捣乱,对任何人提出的抗议,他们只有一句回答:“这是董事会的命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些干涉行动究竟是叔叔出于对他的好意关心,还是在用特有的方式让他检讨自己的胡作非为。他始终没能看出真相,事实上,莱昂十二叔叔是在鼓励他,因为已经有一些传言传到他那里,说他侄子的兴趣有别于大部分男人,这让他烦恼无比,担心会妨碍侄子继承自己的衣钵。

与哥哥不同,莱昂十二·罗阿依萨维持了六十年稳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从不工作,并以此为荣。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想把他们每一个都培养成自己帝国的接班人,但生活却将一系列意外摆在他面前,这些偶然在当时的小说里司空见惯,在现实生活中却令人难以置信:四个儿子随着职位步步高升,竟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而女儿则对河运事业毫无兴趣,宁愿从五十米高的窗子里看着哈德逊河上的船了此余生。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不乏有人把传言当真,认为外表阴郁、手里拿着吸血鬼雨伞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肯定是做了什么,才导致这一件件意外发生。

当叔叔遵照医嘱不情愿地退休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便开始甘愿牺牲他的星期日爱情,乘坐城中最早的一辆汽车,到叔叔的乡间别墅去陪他。汽车的起动摇柄反弹时力量很大,竟然打断了第一个司机的整条胳臂。他和叔叔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老头儿躺在用丝线绣着他名字的吊床上,远离一切,背对大海。那是一座古老的奴隶庄园,每天下午,从种满百合的露台上,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山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叔叔的谈话向来难以脱离河运的话题,在那些漫长的下午也不例外,而死神一直是一位冷眼旁观的隐形客人。长久以来,莱昂十二叔叔最担心的事之一,就是河运公司落到一些同欧洲财团有联系的内陆企业主手中。“这一向是门粗人的生意,”他说,“要是被那些纨绔子弟拿去,他们会拱手奉还给德国人。”他的担心与他一直以来的政治信条连贯一致,有时即使场合不合适,他也喜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信条。

“我就快满一百岁了,我看到一切都在变,就连宇宙中星辰的位置都在变,可就是没看到这个国家有什么改变。”他说,“这里每隔三个月就会有新的宪法,新的法律,新的战争,但我们仍旧处在殖民时期。”

他的两位兄长都是共济会成员,将一切罪恶归因于联邦制的失败,对此,他总是反驳他们说:“千日战争在二十三年前,也就是七六年的战争中就失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于政治几乎冷漠到极致,听叔叔越来越频繁的长篇大论,就像听大海的涛声。但对于公司政策,他是叔叔坚定的反对者。在他看来,河运事业一直处在灾难的边缘,要想根治它的落后,只有主动放弃对蒸汽船的垄断,虽然这项垄断权是国会授予加勒比河运公司的,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叔叔抗议说:“这些思想肯定都是我那位满脑子无政府主义幻想的同名人莱昂娜塞到你脑瓜里的。”但他只说对了一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以德国海军准将胡安·B·埃尔勃斯为前车之鉴,此人无节制的野心毁掉了他出众的智慧。可叔叔却认为埃尔勃斯的失败并非因为他的特权,而是因为他同时做出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承诺,就好像要把全国土地的责任都扛在肩上:他包揽了河流的通航、港口设施、陆地的交通枢纽和交通工具。除此之外,叔叔接着说,西蒙·玻利瓦尔总统的强烈反对也是不容小戯的障碍。

大部分股东把这种争论视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老头儿的固执在他们看来是很自然的,倒不是因为像大家随口常说的那样,衰老使他不如当初那么高瞻远瞩了,而是因为放弃垄断对他来说,无异于把他的兄弟们在一场历史性的战役中缴获来的战利品扔进垃圾堆,那可是他们在英雄时代赤手空拳跟整个世界的强大对手作战得来的。因此,他大权在握的时候,谁都没有反对过,而且他握得那么紧,谁也不可能在它们合法消亡前触动它们。然而,突然有一天,就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经预备在庄园下午的讨论中缴械投降时,莱昂十二叔叔同意放弃百年的特权,唯一一个有关荣誉的附加条件就是不要在他死前这样做。

这是他对公司最后的指示。他从此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甚至不允许别人向他求教。他那头具有皇家风范的漂亮鬈发没有掉下一绺,他的睿智也没有减弱分毫,但他竭尽一切努力不让任何可能同情他的人见到他。他坐在露台上那把缓缓摇动的维也纳摇椅中,看着山顶终年的积雪,打发时日。旁边的小桌上放着女仆随时为他更替的一壶热黑咖啡和一杯小苏打水,里面浸着两副假牙,他在接待客人时才戴上。他只见很少的几位朋友,而且只和他们谈内河航运开始以前很久的遥远往事。不过,他也有一个新的话题:希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结婚。他对他说起过好几次,而且总是以同样的方式。

“如果我年轻五十岁,”他说,“我就和我的同名人莱昂娜结婚。我想象不出还有比她更好的妻子。”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很可能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不禁浑身发抖。他宁愿放弃一切、丢开一切,宁愿死,也不愿有负于费尔明娜·达萨。幸而莱昂十二叔叔没有坚持。满九十二岁时,他指定侄子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进而最终退出了公司。

六个月后,经股东们一致同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任命为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就职那天,喝过香槟酒之后,引退的老雄狮请求大家原谅他坐在摇椅上说话,然后即兴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讲话,但与其说那是演讲,倒不如说是一曲为自己写的挽歌。他说,他这一生由两件上天安排的事开始和结束。一是解放者在奔赴死亡的不幸旅途中,曾在图尔瓦科镇抢过他。二是他扫清了命运给他设置的所有障碍,终于找到一个配得上他公司的继承人。最后,为了使这幕剧少一点戏剧性,他总结说:

“我这一生唯一的憾事,就是我在那么多葬礼上唱过歌,却不能为自己的葬礼唱一回。”

典礼结束时,他理所当然地高歌了一曲,唱的是《托斯卡》中的咏叹调《向生命告别》。清唱,没有伴奏,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而他的声音依旧坚定有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十分感动,但只在他道谢时微微颤抖的声音中显露出这一点。他已经完成了生活中所有能想和能做的事,到达了人生的巅峰,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个刻骨铭心的决心,那就是要活着,健康地活着,直到自己的命运得到费尔明娜·达萨庇护的那一刻。

尽管如此,在莱昂娜·卡西亚尼为他举办的晚会上,陪伴他的并不只是对费尔明娜·达萨的回忆,而是对所有女人的回忆:既有那些已经在墓地里长眠的女人,她们透过他种在她们坟上的玫瑰思念着他;也有那些仍和丈夫同枕共眠的女人,她们丈夫头上的犄角:在月光下闪着金光。只因缺少那一个女人,他便希望同时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事实是,每当他感到恐惧惊慌,他便格外地需要她们。因此,即使在他最艰难的时期,最糟糕的时刻,他也始终和这许多年来数不清的情人们保持着哪怕最微弱的联系:他始终追随着她们的踪迹。

就这样,那天晚上他想起了罗萨尔芭,他最早的情人,那个把他的童贞当作战利品带走的女人。对她的记忆依旧像当初第一天那样让他痛心。他只要一合上眼,就看见她穿着麦斯林纱裙,戴着长绸带的帽子,在甲板上摇着装孩子的鸟笼。多年来,他曾好几次收拾好一切准备去找她,尽管既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姓什么,甚至不知道要找的人究竟是不是她,但他确信能在兰花丛中的某个地方找到她。每一次,都是在船即将撤掉踏板的最后一刻,由于某种现实原因,或是他一念间的动摇,旅行又被推迟了:永远都是某个与费尔明娜·达萨有关的理由。

他想起了拿撒勒的寡妇,唯一褒渎过他母亲在窗户街的家的女人,虽然当初并不是他,而是特兰西多·阿里萨自己敞开门让她进去的。尽管她在床笫间表现不佳,但他对她的理解比对其他任何女人都多,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温柔得可与费尔明娜·达萨相比的人。但她那难以驯服的野猫秉性,更甚于她那股温柔的力量,这使得他们注定无法忠于对方。然而,他们仍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保持了断断续续的情人关系,这还得感谢他们信守的那句火枪手的座右铭:可以不忠,但不可背信弃义。此外,她还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唯一为之出头露面的女人:当他得知她已去世,需要靠施舍下葬时,他出钱安葬了她,并独自出席了葬礼。

他也想起了他爱过的其他寡妇。普鲁登西娅·皮特雷,他的情人中尚活在世上最老的一位,人们都叫她“二夫寡妇”,因为她曾两次守寡。还有另一个普鲁登西娅·阿雷利亚诺的遗孀,一个多情的女人。她扯下他衣服上的扣子,只为了让他在她家里多留一会儿,等她重新缝上。他还想起了何塞法·苏尼加的遗孀,她疯狂地爱他,即便不能让他属于自己,也不愿让他属于别人,差点儿在他睡梦中用修枝的大剪刀把他那陀螺似的玩意儿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莱斯·阿尔法洛。她的出现虽然短暂,却是所有女人中最让他喜欢的。她来本市是为了在音乐学校教六个月的弦乐课。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她像初来到这世上时一样赤裸着身子,和他一起坐在她家的屋顶天台上,用大提琴拉起一组最美的旋律,琴声在她金色的大腿间变成了男人的声音。从第一个月夜开始,他们就像如狼似虎的新手一般做爱,撕心裂肺。但是,安赫莱斯·阿尔法洛终于像来时一样走了,带着她女性的温柔和那把淫荡的大提琴,乘一艘挂着遗忘之旗的远洋轮船一去不返。在月光下的天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一个挥着白手绢告别的姿势,那手绢仿似一只地平线上的孤凄白鸽,如花会上的诗句中描写的一样。和她在一起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学会了一件他其实已在无意中多次体验过的事: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并带着同样的痛苦爱着她们所有人,不背叛其中任何一个。他孤身一人置于码头的人群中,突然发狠似的对自己说:“人心的房间比婊子旅馆里的客房还多。”告别的痛苦使他热泪盈睚。然而,轮船才刚消失在地平线上,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又占据了他全部的空间。

他想起了安德雷娅·瓦隆。上一个星期他都是在她家门前度过的,但浴室窗子里透出的澄黄色灯光提醒他不能进去: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有人,但不知是男是女,因为安德雷娅·瓦隆的爱混乱不堪,她并不在意这类细枝末节。在他名单上的所有女人中,她是唯一一个靠出卖肉体为生的,但她随心所欲地掌管着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老鸨。在最好的年景里,她曾做出一番传奇的地下交际花事业,无愧于她在战时获得的封号:大众圣母。她曾使省长和海军上将为之倾倒,也曾有些军界要人和文化名流趴在她肩头哭泣,他们个个都自认为卓而不凡,有些的确如此,但有些却名不副实。不过,有一件事倒千真万确,拉法埃尔·雷耶斯总统曾在访问本城期间,利用两场会晤的间歇,用匆匆半小时授予了她一份终身抚恤金,以表彰她对财政部所做出的卓越贡献,虽然她并未在那里工作过一天。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自己的欢愉当作礼品分发给众人。她的不检点行为确实众所周知,但谁也无法拿出不利于她的确凿证据来,因为她那些身份显赫的同谋们像保护自己性命一样保护着她,他们知道一旦出现丑闻,损失最为惨重的将是他们,而不是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她亵渎了自己不付钱的神圣原则,她也为他破了自己连丈夫也不免费的老规矩。他们以象征性的价钱成交,一次只收一比索,但她不亲手接,他也不亲手给,而是把钱放在一个小猪存钱罐里,攒够一定数量后,就拿到“代笔人门廊”去随便买一件别致的外国小玩意儿。正是她使得他在便秘时期使用灌肠剂时有了不同的快感,并说服了他与她分享灌肠剂,在他们疯狂的下午时光一起使用,试图在爱之中创造出更多的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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